腊月里的上京城,鹅毛大雪下了一整日,将军府青灰色的屋檐染成素白。
夜幕初垂,府内已掌了灯。楚倾珞卸下银甲,换上一袭墨色常服,坐在暖阁中翻阅兵书。烛火映照着她棱角分明的侧脸,一道不易察觉的浅淡疤痕隐藏在光洁下颌,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将军,容公子来了。”侍从在门外通报。
楚倾珞立刻放下兵书,眉目似乎变得柔和了几分:“请进。”
门帘掀开,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卷入室内,随之进来的是一袭素白狐裘的容郁。
他不过十九岁年纪,面容苍白得几乎透明,薄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器皿。那双凤眼却黑得惊人,看向楚倾珞时,漾起一层水光。
“珞姐姐...”他声音虚弱,带着轻微的喘息,“打扰你休息了。”
楚倾珞起身快步上前,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不由蹙眉:“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待着?若是又病了怎么办?”
容郁乖顺地任由她扶着坐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做了噩梦,睡不着...想着只有珞姐姐这里,能让我安心片刻。”
他说得轻描淡写,楚倾珞却心中一紧。
三年前那个雪夜,何尝不是她的遗憾,十年幕僚,她深知容文渊清正不谀,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百姓。但迫于时局,她纵然有心,也无力改变。
殿外宫门,她亲眼目睹这个少年跪在及膝的积雪中,一遍遍叩首哭喊,求皇上重审太傅谋逆一案。
他那单薄的衣衫已被冻得僵硬,额上的血迹凝成暗红冷霜,膝盖处的血迹与地面冰雪交融,却仍固执地不肯停下。
那夜,本该流放的容氏一族,满门皆葬于火海,唯有他因在寺中修行而幸免于难,却落下了严重的寒疾。
楚倾珞永远忘不了他当时那双眼睛——绝望,悲痛,却又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做的是什么梦?”她放柔声音,递过一杯热茶。
容郁双手捧着茶杯,指尖因温暖微微发红:“梦见父亲...还有那场大火。”他抬眼看向楚倾珞,眼中水汽氤氲,“珞姐姐,我方才过来时,觉得头晕得厉害...”
话音未落,他身子微微一晃,茶杯从手中滑落,热茶溅在楚倾珞衣袖上。
她顾不上擦拭,急忙扶住他下滑的身子。
“容郁!”
他靠在她肩头,呼吸急促而浅弱,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来人!请大夫!”楚倾珞高声吩咐,一把将容郁打横抱起,小心安置在暖阁的软榻上。
他轻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对不起...又给珞姐姐添麻烦了...”容郁闭着眼,声音细若游丝。
楚倾珞拧了热毛巾,轻轻擦拭他额上的冷汗:“别说傻话。”
这样的场景,自她将容郁接回府中照料以来,已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无人知晓,容文渊遇害之前曾秘密将容郁托付给楚倾珞,但楚倾珞庇护容郁,似乎没有尽头和底线,朝中众人都道楚将军被那罪臣之后迷了心窍,连她自己有时也说不清,为何会对这个少年如此上心。
或许是因为容文渊与自己十年来的情分,或许是因为那夜宫门前他倔强的身影,或许是因为他病中仍不忘礼数的教养,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看向她时,眼中毫不掩饰的依赖与信任。
大夫很快前来诊脉,说是寒气侵体,旧疾复发,开了几副药便离去。
楚倾珞亲自煎药,小心翼翼地喂给容郁。他顺从地一口口咽下,眉头因苦涩而微微蹙起,却始终没有抱怨。
“苦...”喝完药,他小声嘟囔,像个委屈的孩子。
楚倾珞从案几上的瓷碟中取出一颗蜜饯,递到他唇边。容郁就着她的手轻轻含住,柔软的唇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激起一阵微妙的战栗。
“珞姐姐待我真好。”他满足地眯起眼,像一只慵懒的猫。
楚倾珞收回手,指尖微微发烫,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知我待你好,就好好保重自己,别总让我担心。”
容郁乖巧点头,随即又轻咳几声,苍白的脸上因低热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轻轻拉住楚倾珞的衣袖:“珞姐姐,别走...陪我说说话,可好?”
这样的请求,楚倾珞从来无法拒绝。
她坐在榻边,为他掖好被角:“想说什么?”
“今日在书房,看到珞姐姐写的《边塞七策》...”容郁声音虚弱,眼神却清亮,“其中关于北境屯田之策,郁儿有些不同见解...”
楚倾珞惊讶地挑眉。那《边塞七策》是她多年戍边经验的总结,朝中武将大多只赞其兵法精妙,却少有人关注其中安民屯田之策。
烛光下,他侃侃而谈,病弱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老成持重的灵魂。偶尔说到激动处,会引发一阵咳嗽,那时他便抿住唇,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像是责怪这不争气的身子。
容郁虽未及弱冠之年,但出身文臣世家,能一眼看出其中关键,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进建议,弱体之躯也难掩其凌云锋芒。
八年前,容文渊曾无意提及家中有一幼子,年方十岁却敏慧多思,此时容郁谈及安民策论,悄然流露出的才情越发在楚倾珞脑海中明晰起来。
楚倾珞静静听着,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若非家变,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本该在朝堂上一展抱负,而非在此处,靠着病弱之躯博取同情,小心翼翼地实施着他的复仇计划。
是的,她心知肚明。容郁留在她身边,不仅仅是为了寻求庇护。
镇国公权倾朝野,唯有她这个手握重兵的女将军能与之抗衡。容郁需要她这把“刀”。
而她,心甘情愿。
“...郁儿妄言了,珞姐姐莫怪。”似是察觉到她的走神,容郁停下讲述,怯生生地看着她。
楚倾珞摇头:“你说得很好。改日我将这些想法整理上奏,必能造福边关百姓。”
容郁眼中闪过一抹光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只可惜...郁儿身为罪臣之后,永远无法亲眼见到边关风光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楚倾珞心上。
“会有那一天的。”她坚定地说,“待我寻得证据,必为你容家洗刷冤屈。”
容郁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水光闪烁,忽然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珞姐姐...为何待我这样好?郁儿...不值得。”
他的手冰凉而纤细,楚倾珞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节的轮廓。她沉默片刻,终是没有抽回。
“你值得。”她简单地说。
窗外风雪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窗棂。室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暧昧的图景。
容郁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珞姐姐的手...好暖。”他牵引着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满足地喟叹,“就像那日一样...”
那日,指的是他们初遇的雪夜。楚倾珞将他从宫门前救起时,他曾紧紧抓着她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楚倾珞身体微僵,却没有动作。容郁的肌肤细腻如瓷,温度却低得让她心惊。她能感觉到他脸颊的轮廓,消瘦得令人心疼。
“珞姐姐...”容郁轻声唤道,眼中水光潋滟,“那日若不是你,郁儿早已冻死在宫门外。这条命是你给的,郁儿...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刻意的引诱,却又因真挚的情感而显得格外动人。
楚倾珞凝视着他,忽然俯身靠近。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呼吸可闻。
“容郁,”她声音低沉,“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报答我。”
被戳穿心思,容郁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那珞姐姐告诉我,我该用什么方式?除了这副残破的身子和一点小聪明,我一无所有。”
“我要你好好活着。”楚倾珞直视他的眼睛,“活着看到容家沉冤得雪,活着看到镇国公伏法,活着...做你想做的一切。”
容郁怔住了,眼中伪装出来的柔弱渐渐褪去,露出底下真实的痛楚与不甘。
“我想做的...”他喃喃道,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楚倾珞急忙为他拍背顺气,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少年眼中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火焰,那是在病弱伪装下深藏了三年的恨意。
“我想让镇国公血债血偿,想让他尝尝满门抄斩的滋味,想将他加诸在我容家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他声音嘶哑,几乎是低吼出声,随即又因情绪激动而咳得撕心裂肺。
楚倾珞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那阵咳嗽慢慢平息。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容郁靠在她肩上,喘息渐渐平复。良久,他低声问:“珞姐姐不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吗?”
楚倾珞摇头:“若是我经历你所经历的,只会比你更狠。”
容郁抬起头,眼中带着探究:“那为何...从不问我复仇的计划?”
“等你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楚倾珞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在那之前,我会护着你,尽我所能。”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承诺,却是第一次,容郁眼中没有立刻浮现出那种精心计算的感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她坚毅的外表,看进她内心深处。
“珞姐姐,”他忽然轻声问,“若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恨我吗?”
楚倾珞微微一愣,没有立即回答。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风雪声和彼此交错的呼吸。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不会。”最终,她答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做那样的事。”
容郁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他重新靠回楚倾珞肩头,声音几不可闻:“郁儿...舍不得。”
这话说得含糊,不知是舍不得这份温暖,还是舍不得伤害她。
楚倾珞没有再问,只是任由他靠着。不知过了多久,肩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容郁终于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她小心地将他放平,盖好锦被。睡梦中的容郁褪去了所有伪装,眉头微蹙,仿佛仍在承受着痛苦。楚倾珞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