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启程,逝霄看出了映生的闷闷不乐。
她静静坐在龙身上一言不发,与平时聒噪小鸟的模样大相径庭。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一定是又被愁绪萦绕了。
“阿生,你别太担心。”但他能做的,也只有宽慰。
“若慈如今修为浅薄,我担心她体内的蠪蛭卷土重来,若海龙珠出了什么意外,你父亲……”
“我为海龙珠加了神印和龙族记号,除了我父亲,没人可以毁坏它。倒是苏姑娘,此行于她确是凶险万分,希望她能平安抵达水晶宫。”
他们已经自恨仙山朝不同方向分离,事已至此,再多的担心也没有用了。映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求神女娘娘在天之灵能够护佑苏若慈平安。
青龙遨游于空追赶了一个午后的艳阳,越接近西边,空气越是闷热异常,天空的颜色也逐渐变成了炽热的红,连带着云彩都似浓烟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翻涌夺目的金光亮得二人双眼刺痛。
再往前一些,龙鳞都快要被烧融了,逝霄无奈带着映生回到地面,改由步行前往前方未知的熔炉。
这里的景致又与恨仙山的枯木林有了更大不同。绵延的黄沙一望无垠,大漠之中乱石堆砌,灼热的气温引得漠上空气层层叠叠,如水波潋滟,将眼前的一切笼罩在虚幻与真实的交界点。
“太烫了。”神魔二人本是对温度无感的,可气温的过于炎热已经不只是一种感受,而变成了切切实实的生理疼痛。映生搓着手臂,如百蚁啃噬般浑身不适:“我的羽毛都要烧没了。怪不得这里寸草不生,实际上怕是一个活物都没有吧?”
“再等等。”逝霄喊映生往与西方相反的方向撤退。
“啊?”映生引沙石变出一大块扁平的石块顶在头上遮阳,跟在逝霄身后亦步亦趋。
“他们说我父亲夜夜来到化魂池惩罚自己,那时我不理解为何是夜间,如今才明白,白日地表灼热,他没有妖丹支撑根本去不到化魂池。”他一路做着标记,带着映生重回到几里地外扎营,纵使心急如焚,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夕阳彻底消失。
云罗又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二人一直等到日头快从东边重升的后半夜才再度启程。
可此时的荒漠又与白日里的酷热形成强烈反差。
映生抱紧瑟瑟发抖的自己,每走一步都似快要把体内能量消耗殆尽,说话时嘴前正不断冒着白色热气:“这是什么鬼地方啊,不是被烫死就是被冻死,我是神尚且如此,若凡灵来了此地,应是还没走到化魂池就已经死绝了。”
逝霄突然停了脚步:“你说得对。”
他向四周一望无际的黑张望,目光所及之处仅有引路的离心焰散发的幽幽火光,并未见到其他惹人注目的光亮:“残识消亡魂飞魄散,也许并不只在化魂池中,这片通往化魂池的大漠应已是他们的魂断之处。”
“既如此,那化魂池又是因何存在——我之前猜测化魂池是离开云罗的其中一个出口,难道能灼魂的池水只是为了阻碍云罗中的活物离开?”迎面一阵寒风卷着黄沙吹来,映生冻得牙齿打了个哆嗦,干脆一头钻进逝霄怀中躲避寒冷。
“我父亲曾夜夜于化魂池灼魂赎罪,倒是有这个可能。”他亦站在原地迷茫,从未有一刻同此时一样迫切渴望拥有月光,“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我父亲是如何找到化魂池的。”
“迷失方向……”映生将脸埋在逝霄怀中,还在喃喃自语,“凡人找不到通往仙界的方丈山,是因为海上大雾让他们遗失了东方。可蛟族从水中走,避开了海面的雾气,于是他们成了将寻仙者带去方丈山的引路人。
阿霄,也许这里也不止沙漠上的一条路,是我们的眼睛被黑暗困住了。”
“你意思是,路在沙漠之下?”
逝霄护着映生蹲下身,将手插入到表层冰凉的沙砾之中,而后用神力探测漠下生灵的踪迹,竟真被涌动的妖气惊得一下抽回了手。
“怎么了?”映生不解,也同他一样向下探去。
沁凉的触感下,一阵又一阵妖力和生人气息自她指尖传入,恍惚中,她似乎听到了鲸鸣自遥远的另一方传来,又伴着蛟龙的长啸,在冷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是……”她有点不敢相信,插在沙漠中的手迟迟没有收回。
“这股力量来自人间东海。”逝霄确认下来,“我们正立足于东海之下。看来云罗与凡间相对,云罗的西正是凡间的东。所以化魂池的另一侧是归墟所在,正如你所说,自化魂池而出,不是死便是往生。”
“你将归墟之门大开却并没有蜂拥的魔气逃出,原来魔气聚齐在翠海底下,它们瞄准的是直通凡间西北的另一个出口。”她又不悦,“归墟到底凝聚了多少结界之力,居然一下将我们送到了秘踪林,白白害我们往回赶了两天路。”
逝霄也皱眉:“凡间西北……凡间西北人烟罕至,有魔气逃出根本难以察觉,怪不得近几年凡间魔气肆虐,它们竟是声东击西。”
“云罗的化魂池是烈焰,另一端的归墟便是深海。”映生掐指盘算,“而翠海底下是深海,另一端便是凡间的熔岩才对。如此天地万物才能阴阳调和,生生不息。”
“云罗东南的翠海,凡间西北的熔岩——难道是,火焰山?说不定父亲当初是有意骗得元妤所信,将她引至易进不易出的翠海深渊,借她急切想要逃离之心让她被熔浆所融。”
“但她最后只以自己的神元化作云徊入深渊回到凡间,现在又来到化魂池寻找解封归墟神印的办法?”映生接着他的话猜测。
话音刚落,平静的沙石突然暴躁起来,卷起一阵猛烈的龙卷风朝逝霄与映生二人袭击而来。幸得他们闪躲及时,却见方才那一卷风已分裂成了大大小小数十枚风子,接二连三再朝他们冲撞而来。
离心焰遇风不灭,此刻却孤零零地立于大漠之中,成了二人能够借光成功躲避风沙的最后希冀。
“用龙卷风对付龙,你是不是太天真了点,神母娘娘。”逝霄盘龙而起,自沙漠上方凝成一股更大的风力,瞬间将数十个风子吞没其中,而后循着沙中风路将其反向掷出,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岩石裸露的地面,一路向西指引而去。
“阿霄,有路了!”映生指着砂岩雀跃兴冲冲跑了上去,可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又匆匆跳回了黄沙上,止不住双脚来回蹦跶,“烫死了烫死了,千万别往上走,太烫了!”
“别着急,地下有水。”逝霄凝起御水术,自沙石下方召唤暗水喷涌而出。巨型水龙在龙族的操控下沿着向西的岩石咆哮腾飞,一路将灼热的岩石冲洗降温。
伴着石面水汽散去的呲呲声,他们跟着离心焰继续西行。可偏偏暗处的敌人不愿他们好过,没过一会,猛烈的狂风再度席卷而来,而这一次,同来的还有不计其数的妖魔鬼怪。
映生在风沙中艰难睁眼,就见自己已被大大小小数十只魔物包围。
“云罗怎么还有那么多魔?!”她抵着狂风大声询问逝霄,冷不丁吃了一嘴沙而咳得剧烈。无可奈何只能唤出金色鹊身,在上空扑闪翅膀扇起神风来将妖风抵消。
“他们原本是生活在云罗的普通妖族,是元妤将他们化作了魔。”逝霄一声龙啸击退了妖魔数步,“好在他们修为并不高,只是元妤派来拖延我们时间的。”
“也好,我正愁冻得发慌,这下当作热身了。”映生和面前牛魔鹰魔蝎魔等千奇百怪的妖魔面面相觑,还没对峙一会,尖嘴利爪的黑鹰已在黑夜中幻化出七八只分身俯冲而来。
映生踏着逝霄飞腾的龙身一路狂奔,十指缝中夹杂七枚钉魂金针精准掷向鹰魔幻象,接着她化出一柄带刺长杖于手,一招无影杖法便将浑身带血的秃鹰原身打向了正欲往他们冲撞而来的猛虎。
虎魔闻得血腥味当即将元妤所托重任忘得一干二净,咀嚼着嘴中秃鹰扭头消失在了沙漠边界。
“怎么用的是连羽的杖法?”逝霄腾龙甩尾击飞狼魔,还有空“谴责”映生。
映生从空中跃下,用藤鞭制衡毒蝎双钳,带着它在空中摇了好几圈,而后燃一簇火自藤蔓烧向蝎身,直到将它的魔身烧得溃散,才扭头回看青龙:“你现在怎么连这种飞醋也要吃?旭日快升了,早些打完才能继续赶路。”
夜色幽暗大漠荒凉,如此无人之境却不断闪现神光异彩,同凡间的火树银花般绚烂夺目。直待光影化作众魔消退的漫天星光,精疲力尽的二人才注意到东方的天际已渐渐露出了一点鱼肚白。
大漠又要重新升温,若想彻底除去元妤,必须在午时前赶到化魂池他们才能获得一线生机。可在荒漠中寻一人,与大海捞针没有太大区别,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赶紧趁着光亮朝西方疾行而去。
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走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仍在茫茫沙海里循西而行望不到头。也是这时,满头大汗的映生总算发现了不对劲:“不对。这里我们来过。”
她弯腰捡起了沙砾中一小块破碎的布料,展示在逝霄眼前说:“这是不久前那只蜥蜴从我裙角咬碎的布料,我们分明是一路向西而行,怎会重复路过此地?”
“看来我们已经到达云罗边界了。”逝霄看着东边高挂的日头,心中焦灼万分,“化魂池似乎并不在沙漠表面。”
“化魂池,地下水……”映生又开始头脑风暴,“难道,地下真有暗道?”
“想没有用,看看就知真假。”逝霄一不做二不休,化出斩魔剑狠狠砸入脚下沙地。
黑金色的滔天魔力自剑柄贯穿向下,沙下岩板的裂纹似灵蛇般向四面八方蜿蜒游去,刹那脚下大漠地动沙摇,安静的沙土在此刻如开水沸腾一样兴奋异常。
“快收手快收手!”映生被晃得头晕,边控制平衡边大声喊停他,“大地龟裂了,强行开天辟地是会出事的!”
可他心中恨意滋长,宁愿掘地三尺与元妤同归于尽都要找出她魔身所在,哪会就此收手。
随着剑上法力渐增,“轰隆”一声,沙地彻底裂开大口,致命的流沙裹挟二人将他们快速卷入到黑暗之中。
直到失去意识前,她仍记得那时他惊慌着向她匆忙伸手,却遗憾指尖碰触,终还是毫厘之差,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