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无拂那团魔气形成的魔爪一松手，李大人应声落地，但好在高度不高，他堪堪摔了个狗吃屎，除了丢尽大脸外没有其余损失。
接着，他收回目光，缓步走近那些已然怂成一团的人们面前，语气淡漠道：“把她们都放了。”
在场小厮哪见过这场面，眼下只抱成一团默不作声缩在地上倒着往后爬，瑟瑟发抖到像极了快要尿湿裤子。
偏偏如娘是个不服气的刺头，虽哆哆嗦嗦却还颐指气使地指挥着下人：“你们都怕什么？那么多人还能打不过一个人？吃了留香阁这么多年饭，都是白吃的？！都给我上啊！”
自顾自打完气，她又看向无拂叫嚷：“什么叫放了，我留香阁行的是收留妖类的善事，四方镇上谁人不称我如娘是活菩萨转世，岂由你这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来指手画脚！”
“四方镇？这里是四方镇？”无拂微微偏头疑问，笑得瘆人，“怪不得你们如此恨妖。”
他心中一念，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原本还在大声嚷嚷的如娘就已被一团黑云裹挟丢进了留香阁入口处的香炉内。
那座黄铜色香炉乃留香阁镇阁之宝，炉壁雕刻十二花仙，花枝缠绕，蜿蜒而上，托起炉顶上方亭台，看起来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只立在门厅，散发的香气就足够覆盖整个留香阁。
如娘刚进了香炉就被炉中烟灰烫得哀嚎连连，无拂不存怜悯，只从上方冷眼相对：“你既是活菩萨，这次就由你来炼这世间最纯的香吧。”
话音刚落，他为香炉添了把火，如娘的哀嚎声逐渐在熊熊烈焰中由凄厉转虚弱，最后完全没了声响，只剩什么东西被烧烬的滋滋声。
经过刚才一出，堂中早已乱作一团。如今如娘殒了，阁中花妖如获大释，一个个全都往阁外跑去，混杂着方才的看客，现场哭喊声、惊叫声、求救声遍地，有人跑有人滚亦有人爬。
他们轰然散去时，那座象征留香阁昔日繁荣的香炉也不知被何人推倒在了地上，炉中烈火顺着地毯蔓延，瞬间将整个留香阁吞噬成人间地狱。
无拂懒得管那些飞逃的下人们，他按着阿尧所说踢开有过求救声的厢房门，却发现屋中只剩下干枯的花枝、零碎的花瓣和散落满屋的花粉。
心下一沉，终还是晚了一步。
无拂带着阿尧从留香阁出来，身后那座原本夜夜笙歌的高阁已成了巨大火笼，窜起的火光点亮了天空，更照亮了四方镇千千万万的屋舍。
街上看客无数，可他再无心同他们一样驻足凝视，毕竟，怀里这个小东西实在是太不安分，他忍她已忍了好久！
无拂没好气地将阿尧扔到客栈床上，留下一句“好好休息”欲起身离开，却被她扯住了衣衫。
“你别走呀……”阿尧面上早已是意乱情迷，“连羽神君，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刚刚在留香阁中，她不断对他上下其手，又扯衣服又是乱摸，好几次他都想把她同如娘一起丢进那个香炉里，只是想到琥玉之绊才又忍了下来。可没想忍了许久，竟是换来一句连羽神君？
无拂倾过身，单手捏着阿尧的双颊摇醒她：“小东西，我和连羽你都分不清？看来你也没多爱他。”
阿尧努力凝神看去，面前放大的俊脸美得不可方物。她惊觉自己竟用“美”来形容一名男子，于是她更加努力地张大双眼仔细端详他。
渗着寒意的剑眉之下，深邃的丹凤眼摄人心魂，勾着她忍不住抬手轻抚过他如凝脂的脸颊，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向下滑去，再触碰上他微红的唇瓣，她感觉自己的呼吸正在快速失控。
怎么会有男子长得如此秀色可餐？这样的妖孽，肯定不是她心中如月光般皎洁的神君。
“无拂。”她终于喊对了，虽然这也不是他的本名，“刚刚，谢谢你救了大家。”
“只是替她们谢我？”
“我……”阿尧不断迫使自己集中精神，“我也谢谢你……”
“听着倒像骂人。”
反正救她也不是出于本意，他便松开了手不做纠缠，重新站起身来欲离去，没成想被她抓住了衣袖，一下又将他拉回到了她的身侧。
这下，阿尧趁机攀上了他的脖子，剩下的全是耳鬓厮磨：“你身上好凉快，好舒服，再多待会嘛。”
无拂皱了皱眉，想要把她从身上掰扯下来，可越掰扯却被她抱得越紧，他几近崩溃低吼：“你这个仙奴，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阿尧开始胡言乱语：“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就是好想粘着你，可是，我明明很讨厌你。”
“你中了狐族的媚香，又喝了酒，过会就会好的。”
耳边痒得不行，鼻尖又全是阿尧身上清淡的香味，无拂恍惚自己也摄入了媚香，全身正变得越来越不自在，只得赶紧使劲将她重新安回枕上，威胁她道：“你要再敢乱动，我就……”
威胁到一半，他竟发现眼前人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是刚刚说讨厌他时那气鼓鼓的样。
她怎能这样不设防备？他刚刚差点……
打住。他自己都不敢再往下细想。
认真看来，她确实长得清甜又可爱，在他还是周霁时，在他还是京城中命如草芥的贱民时，若遇见这样美好的女孩他怕是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如今，他至少也能听到有个女孩说讨厌他了。
是的，哪怕只是讨厌。
还好，他也不喜欢她。
无拂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独自走到了窗台边吹风发呆。
不久前，他见记忆中的阿娘带着她心爱的儿子离去，因嫉妒和心痛侵袭，他这个方才在仙界还用“四方以无拂”自称的魔竟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一路，就这样看着他们回了家，又看着他们家人团聚。
炊烟升起，质朴简陋的屋子里亮起温暖的烛光，饭桌上的一家人其乐融融，与曾经的周家相差无几。
可那竟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
如今阿娘忘了他，有了新的爱人和孩子，有了新的生活，她过得美满快乐，甚至比做他阿娘时更快乐。这样想来，他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原来看着在乎的人开心自己也是会感到开心的，他们终究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终于也该放下未放下的人了。
无拂从草墩上起身，才想起来自己光顾跟着“阿娘”走，竟把阿尧给弄丢了。
这个被连羽圈养得不食人间烟火的鹊鸟，若自己一人留在人间怕是不出半天就要被人宰了炖了吃了。可眼下无论是回天风海，还是找回琥玉的秘密都得指望她，若她就这样轻易一命呜呼，最后倒霉的还是他。
无拂眉头快要拧成麻花，于是快步往回赶，一路寻一路探，终于在留香阁附近寻到了仙迹。
呵，全部落入他所料，笨得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唯一他没想到，这只自身都难保的小鸟竟还要他救其他花妖。
这一定是演给他看的。他才不会对她改观饶她一命。那刚刚的耳鬓厮磨呢？绝对也是演的！
心神难宁，他赶紧把注意力重放回至正事上。
在留香阁中他有注意到，阁中那些花妖，分明是受到了红莲咒术的控制才心甘情愿为如娘卖命，可如娘一介凡人，自是无法操控得了此项秘术。
那施术者会是谁，又是谁将这仙界的秘术偷渡到了人间？
想着想着他竟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饭菜的香味霸道钻入他的鼻中，抬起头来，背上的被子顺势滑落。
阿尧正在饭桌旁忙着张罗，看到无拂醒了便象征性问他：“大魔头，你吃不吃饭？还是你只吃人？”
“……”无拂皱眉，“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你哪来的钱带我住客栈，我就哪来的钱买好吃的~”阿尧摊开手心，将几个小石子变成了几个大元宝，“当神仙的感觉真好。”
“……”无拂站起身来，才注意到掉落在地上的被子，他想说句谢，话到嘴边却成了责备，“这种法术用一次就够了，以后别再乱用。”
以后？他管她以后做什么，他在说些什么鬼话啊。
“哦，我当然知道。”阿尧吐吐舌头，把那几个大元宝又变回了小石子，“不过人间的食物真是太棒了！以前在天风海时，连羽神君就经常带些人间的小吃给我尝，那时我就很憧憬有朝一日能亲自来人间体验，没想到机会真来了！”
“嘻嘻哈哈的，你现在不怕我了？”无拂走到桌前坐下，看着堆了满满一桌的早餐，心中仍是感叹阿尧不知饥馑。
阿尧夹了一个小笼包整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回答：“昨天你救了大家，我可是知恩图报的好鸟。不过一码归一码，这顿饭报完就两清，出了这个门，你还是得离我远点！”
无拂浅浅喝了一口热汤，不甜不咸，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放下碗问她：“昨天你说我不会见死不救，你是怎么笃定的？”
“这个嘛。”阿尧思索片刻，放下碗筷与他认真说来，“第一次见面时你同我说，你是和张元宝一样的苦命人，还怨我从不在意凡人的真正需求。你既说得出这些话，就说明你不是冷血无情之人，至少，你应是愿意体恤可怜人的。”
无拂神色冰冷：“我不是，你想错了。”
阿尧看到无拂这样将自己包裹起来的样子，突然意识到在变成魔之前，他也曾是天风海中万千残识中的一缕。而成魔不是一朝就能促成的，千万个日夜里，是如何的不甘与苦楚才造就了如今的他？
若能解开他的心结，或许他的魔气终会溃散，她也算是真真正正做了一件渡人的善事。
于是她与他摊牌说：“我告诉过你，你娘很爱你。也许你不信，但她确实在天风海等了你五十年，始终不愿去穷尾入轮回。她说，若有来生，她还愿做你的阿娘，弥补未陪你长大的遗憾。”
无拂愣怔在了原地。
“这里是四方镇，你自称四方以无拂，想来这里曾是你的家乡吧？人入轮回重返人间，会优先去往她执念中最想去的地方，你能在四方镇再次见到她，便足够说明她对你爱得深了。只是经历轮回后什么都已成往事，她如今有了新的生活，你也该向前看了。”
无拂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却已是红了一片。
怎么说，自己有没有净化成功无拂啊？
阿尧都快被自己不计前嫌的苦口婆心感动哭，这会只能偷偷观察着无拂，看他有没有洗心革面的迹象。她甚至暗暗心想，他这幅快哭的样子应已是备受感动，看来自己离飞升又迈进了一大步。
可很快，无拂双眼猩红，紧握拳头狠狠敲在桌上：“阿娘，他们对周家做的一切，我一定会让他们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