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杀了阿姊的人,和大祭司背后之人,会不会是同一人?”
元妤关上屋门后,对着映生的推理感到不可置信:“若是如此,玄清又何必帮我把阿姊困于地下万年不让她重见天日。难道……”
设计让祭祀大典之事深入人心不可取消,又料到元妤被妒忌心驱使自愿替元姝献祭,北凉因婚约被毁急攻入九州致使九州亡国。这环环相扣的事态发展,当真是冲着覆灭九州而去的。
映生在史籍记载中看到过,自礼都被北凉攻陷后,九州各诸侯国为争一家独大战乱频起,百姓在如此内忧外患的夹击下痛苦挣扎了上百年。若玄清只是为了素音做这些祸国殃民之事,也太不合常理了。
映生摇摇头:“不会的,帝君即便再糊涂,那也是统领三界之神,娘娘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才是。”
元妤黯然。
当初她**身后入天风海,于千嶂岭被引渡仙子带去穷尾入轮回,是她在穷尾大闹了一场惊动了蓬莱诸神,才总算引得玄清出面了解凡间献祭一事。
而后,他因哀怜元妤的悲惨身世,又怀着当初没能娶得素音的遗憾,以“天不食言”之称破格纳元妤为蓬莱之后。可万万没想到,前脚礼成,后脚元姝的死讯就自凡间传来。
为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元姝被迫成了保天下太平的牺牲者,被困于地底再不能面世。
“或者说,他并非主导者,但他早就知道所有真相。”元妤细细回想,在阿姊的死讯传来前,她并未向玄清主动提及过阿姊的存在。反倒是他先告知她,她唯一的姐姐已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如此她才无可奈何不打自招做过的一切。
但她清楚记得,听完一切的玄清没有半点愠色,只是冷静宽慰她不会有事。
也是那时开始,她再不过问凡间之事。从此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阳和公主,而是受人敬仰的神母娘娘。既能获得新生,又何必执着过去不放呢。
不日,蓬莱的婢女同她说:“娘娘,九州亡了。”
“娘娘,您父兄被俘。”
“娘娘,您父皇自尽了。”
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九州的存亡早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而家人?她早也没有凡间的家人。此后,她的身边只有玄清一人。
映生无所顾忌地倒上一杯茶一饮而尽,笑说:“现在这个时候也问不了帝君,我们还是自己想办法找找凶手吧。”
元妤从门边快速走来夺过她手中茶杯:“你倒真把自己当我携芳苑的主人了。处心积虑让父皇同意你搬到携芳苑来住,莫不是只为了顶着阿姊的脸来恶心我?”
“等从幻境出去了我一定会杀了你。——娘娘,你不会又要说这句话吧?半月时间里我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了。”
她又若无其事地拿回茶杯,重给自己添满了茶:“别忘了,自我来了携芳苑,你这冷宫可是热闹了不少,那些屈辱你的宫人也都被我换了,天天还有大鱼大肉供着,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你也知道已经过了半月,为何一点线索都没获得?”元妤不听恩泽,只大手一挥,面上虽是刚及笄女孩的模样,举手投足却重有了蓬莱神母的神韵,颐指气使映生道,“空有一身神力却毫无本事,也不知道羽儿怎么看上的你。”
“如今我住在你这儿,又天天吃的小灶食,想害我性命的人无从下手,平静的背后一定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浪。”映生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秋高气爽,今天天气这么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上街逛逛。”
“想得挺美。你现在是昭华公主,不是映生。皇宫岂是你想出就能出的?”
映生笑笑:“我确实不是映生,但我是有了映生记忆的魏宁。我要想出去,哪里能关得住我。”
翻墙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老本行。如今要翻皇宫的墙,想想真还有点激动。
不多久,她已凭借自己被元妤轻视的“一身神力”戴着帷帽站在了人来人往的市集上。
万年前九州的礼都不如昊国京城那样繁华富裕,泥泞的黄土地上到处是车辙印,过往百姓身上穿的也多是暗淡无彩的粗麻布衣,唯有零星几名布上添有华彩的年轻男女路过,只粗略一看便可知其身世不凡。
不过比起这些,更让映生感到惊奇的是,礼都最繁华的主街上竟多的是售卖神祀用品的店铺,随处可见的七彩神幡在灰土色的城街中显得格外醒目,就连酒楼的戏台上,唱的也都是一些神鬼志异的传奇故事。
她早耳闻九州以神灵为尊,却还是在切身体会礼都浓郁的神灵崇拜氛围后感到不可思议。或许在那个混沌初开的年代,上古神灵们真的是人们心中救世的存在吧。
她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听着戏台上男女之间的咿咿呀呀。
“夜郎!世间不能永远只有黑暗,我是神女,便该由我来为大家带来光明。”红衣女子倚着艳红的神树掩面哭泣,站在不远处的黑衣男子满脸不愿:“可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待我离去,你便将她带去蓬莱,在天地灵气的蕴养下终有一日她能羽化成神。”
男子上前一步将她锢至自己眼前:“羲儿,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想你死,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我是树生的神女,你是树上的金乌,神女会死,神树不会死,你伴着神树便是伴着我。又或许,以后还会有新的神女,会有新的帝羲,总有人会代替我活下去。”女子挣开男子禁锢自己的双手黯然退场,“栖夜,佑护苍生,这是神的使命。”
戏幕落,戏幕又起。这一次,仅有身着赤金羽衣的男子一人跪于神树前,平静得仿佛先前的痛苦与不舍都是假的。
“树神大人,您孕育了羲儿的生命,想必在您身上一定还存有她的神元。”男子叩拜倒地,语气全是从容的诚恳:“小仙栖夜为重塑帝羲幻身,斗胆请求毁您灵根获取神元,还望得到您的谅解。”
台上呼啸的狂风骤然而至,愤怒摇晃的树枝引得树叶沙沙作响,暴躁的声音从无人的角落传来:“栖夜!你可知我的树根连结的是什么!你这么做是逆天而为,不但要祸害世间,恐连自己的小命都要难保!”
可名为栖夜的男子似是心意已决,他顶风而起,逆风而行,将绳索固定于树干后,又乘风借力,终于将深埋于“海水”中的参天神树连根拔起,如愿以偿地获取了藏于树底的一缕帝羲神元,而他自己的生命,也开始因神树的死去而渐渐消陨。
重回舞台的“帝羲”还在与濒临死亡的“栖夜”上演生离死别,映生已扭头询问邻桌女子:“这台上唱的,是什么?”
“你看不出来这是《夜曦传》吗?”沉浸于上古神灵之间感天动地爱情的女子抹着眼泪不耐烦道,“这是太阳女神帝羲与金乌仙使栖夜之间的爱情故事,看你穿得如此华贵,应是名门小姐,怎么连如此有名的神话传说都不知道?”
映生哑然。她在蓬莱千年,众神只浅浅提起过远古时期帝羲的存在,至于栖夜其人,根本无神说起。
她便激将道:“帝羲为世间大义幻化成了天上的太阳,哪有时间谈情说爱?这爱人怕是凡人为寄托情感平白杜撰的。”
“小娘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坐在前桌的男人回头看来,“九州素来以神灵为尊,就是借凡人十个胆子,也不可能平白杜撰神灵的风月传说。”
另一人接过话茬:“你可知道为何三界伊始妖魔横行?就是因为那个叫栖夜的金乌仙使为了重塑帝羲幻身强行拔除了扶桑神树,致使东海底部出现名为归墟的巨大裂口,这才放出了海底另一端的妖魔来到此世间。
不过这都是三神现世之前的故事了,我们的祖祖辈辈口口相传说到今天,中间的细节或许有一些出入,但大致内容不会差的。”
映生若有所思地接收下所有信息,重新抬头看向戏台上难舍难分的二人。
虽说此行是为寻找谋杀元姝元妤姐妹凶手的线索而来,但能在酒楼中听闻帝羲的往事实属意外收获。
扶桑神树作为帝羲栖息处鼎立归墟之上,在神树倾倒后崖幽于归墟另一端为她重建星宫也在情理之中。
而石阶上那个与帝羲遥遥相望的羽衣男子,想来便是叫做“栖夜”的金乌仙使了。
可方才他们说,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他们将那孩子寄养在蓬莱接受天地灵气孕育长大……映生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肆意疯长。
蓬莱之中,能孵化仙族万灵的当属她的万灵岛,而万灵岛中最能容纳天地灵气的便是孕育逝霄长大的漱尘泉。
她从来以为自己和万灵岛的其他生灵一样由天生,由天养。至于为何她能成神,而其他仙灵却连化成人形都困难,她只当他们修炼时偷了懒,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出身是否与他们不一样。
如今想来,她这个独一无二的瑶鹊若是太阳神和鸦仙的后代,简直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
如此,她更要努力在幻境中活下去了。她必须快点出去,然后亲自回到星宫问问帝羲,她想要听到帝羲告诉她,她是有爹疼有娘爱的孩子,她不是被爹娘遗弃在蓬莱的。
“公主,您怎么可以偷跑出宫呢?可叫下官好找。”突然一众侍卫涌入酒楼将台下看客悉数遣散,连带着将戏台上的戏子和乐师一并押入后台。
带头的中年男子穿着绛紫色官服从侍卫队伍中走向前来,面上是笑,声音却是不容反抗的威严:“若您继续这样随心所欲,祭祀大典的日期便只能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