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转眼间又是一年夏。
科室的休息室里，饭香四溢，一群人汇聚在一块，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叫。
“你们听说了吗？沈医生年前竟然在近郊买了一栋别墅。”
“别墅？她哪来的那么多钱？”
竭力低调的沈怡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本来处在舆论外围的任皎立刻就挤了进去，试图把这池浑水搅得更浑。
“她有公司股权还有一个基金会，前段时间好几个基金会频频爆雷，现在这年头有几个人是清白的……”
人群中立刻就发出了一阵“哦哦哦”声，一种不言而喻的氛围在他们之中蔓延开来。
沈怡和余升提着饭盒有说有笑地进来，刚才还热闹万分的休息室立刻冷却下来了，随之聚成一团的人又三三两两地分散到了桌边，本在谈笑的两人纳闷地抬头看了一眼，又淡淡地笑了一下坐到了他们平常坐的位置。
在职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谁也不是傻子，闻着味儿就知道今天舆论战场的中心人物是谁。
“怡，月初的国际医学研讨大会你真不去？业界大佬都齐聚一堂，不去实在可惜，而且孟醒不也要去吗，你俩一块去多好。”余升遗憾地问道。
沈怡笑着摇头:“公司和基金会组织的公益月又开始了，医院这边也有定点帮扶，我得跟着去。”
“每年都有，你不差这一年，这个机会很稀缺。”
“我不去了，之前安安还小，身体弱，我不愿意让她去太艰苦的环境，现在安安的身体调理得还不错，也慢慢长大了，我想在她正式上小学前带着她去义诊，我觉得这件事更紧迫。”
“带着安安？”
余升有些讶异，可看沈怡脸上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
“对啊，我前些天跟安安说有很多小朋友没有吃过蛋糕、没有玩过玩具、没有洗澡的地方，甚至连电都没有，她不相信，说我骗她，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小朋友。所以我想带她出去看看，总生活在无菌的环境里容易让人产生世界本就是这样的错觉，眼界也会随之被局限住。”
余升了然地笑着点头，没再劝她要把握机会，有些事情并不是能够以单一标准来衡量的，每个人在意的东西不一样，唯有尊重二字。
佟焱搅动着饭盒里的米饭，脑海里在激烈地做思想斗争，她也想参加这次的两地帮扶活动，可医院的名额有限，根本就轮不到她。
她在想要不要找沈怡帮忙走个后门，她在基金会、医院还有公司都有话语权，在这次三方牵头的活动中塞一个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可佟焱又不确定自己跟沈怡的关系是否熟到了让她帮自己开后门的程度，又担心这样做会给沈怡留下不好的印象。
思虑再三，她还是放弃了让沈怡帮忙的想法。
饭后众人一如往常地散去，任皎鬼鬼祟祟地去了护理部，推开了伊杨的办公室。
马上就要预产期的伊杨还没有休假。
孟母的心思几乎全部都放在了安安身上，根本没功夫像第一胎时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大松一口气的伊杨轻松了没几天，结果她的父母就不请自来地来陪产了。
郑彦也因为岳父岳母的到来要和伊杨装成恩爱夫妻的模样，每天都回家住。
所以尽管这次怀孕她的妊娠反应非常强，几乎要把她折腾得夜不能眠，日不能食，她也不想待在家里，不想看见郑彦，更不想被父母管着、念叨着，没有一刻清净。
现在上班对于她来说更像是放假，独立的办公室，清闲的工作，没人再去盯她的绩效、排班、考勤、护理等等琐碎的事情了。
她躺在摇椅上洋洋得意地往门口瞥了一眼，云淡风轻地点道:“有事敲门。”
任皎只得退回去，举手在门上忍气吞声地重敲两下。
“进来。”伊杨平静地说道。
任皎早就知道会受屈辱，可她又必须来这一趟，这次的定点帮扶、培训关系着她年末护士长的竞聘。
而这次活动的名单又是护理部的人在统筹，尽管她报了名，可依旧会有很大可能会被刷下来，关键就在伊杨。
“伊伊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你还坚持在工作岗位上，太敬业了。”
“部里离不开我，不像你这么清闲，还有空来串门。”
伊杨在看到报名名单的那一刻时就知道任皎肯定会来找她，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早，心里也就了然她有多么迫切了。
任皎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得那么难看，可她还是得强颜欢笑。
“伊伊姐，能者多劳，只是你马上就到预产期了，还是要好好照顾身体。”
伊杨悠闲地打了一杯芒果汁放到她的面前:“等我把帮扶护理人员的名单定出来之后，大概率就能休息了。”
她好像拿了一个线团，忽上忽下地逗弄着眼前毫无反击之力的任皎，而被逗弄的人除了低声下气，再无任何办法。
她勉强地扯出一个尽量得体的笑容:“伊伊姐，我也报名了，还是希望您能高抬贵手。”
“这是什么话，好像我要舞弊一样，选谁去不选谁去，咱们部门是有统一标准的。”
任皎无心再跟她打太极，两个人的关系早就势如水火了，实在是没必要打太多的太极。
“前些年，这个名额已经落到我头上了，可是被人举报丢掉了，所以今年的名额就算是补偿也该落到我头上了。”
“哦～”伊杨意味深长地喝了一口芒果汁，放下水杯时无辜地看着她，“你的意思好像是让我补偿你啊？”
这些往事就像是任皎心里的刺，血淋淋地插在身上还拔不掉，可她又必须隐下这样的切齿痛恨。
“当然不是。你是我师姐，前后脚来到这个医院，并肩作战这么多年，能看着你一步步高升到今天这个位置，我由衷地为你高兴。所以希望师姐也能够帮我一把，我所求不多，这辈子也不会有威胁到你的机会了，别把我最后一条路堵死，老实人被逼急了肯定会乱咬人的。”
“疯狗才会乱咬人。”伊杨微笑着补充道。
任皎绝望地闭上了眼，重呼了一口气:“对，我无路可走的时候肯定会乱咬人。师姐，你好好养胎，我先去工作了，预祝你生产顺利。”
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后，伊杨满脸鄙夷，扶着桌子慢慢起身，小步挪动到了办公桌前，把任皎早就被划掉的名字重新放回了名单里，做完之后阴郁却又狡黠地靠到了椅背上。
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半个月后，她们终于出发了。
佟焱找了热情温和的余升帮她走了一个后门，当时规培的后半段，余升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她也顺其自然地跟余升保持着联系，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用上。
沈怡在集合地看到佟焱时还是惊讶了一下，不过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是礼貌地微笑这样回应了问好，便再无其他。
她把安安交给吴阿姨安顿好之后就去了定点帮扶的平松县中心医院，开始一天的工作。
佟焱并没有独自看诊的能力，只能跟着沈怡一起坐诊，记录病程，充当助手的角色，负责开药、开检查报告单、写病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的事情。
门诊结束后，沈怡以陪孩子为由委婉拒绝了县医院骨科诊室的聚餐邀请，每次来都会碰到这样的事情，她见怪不怪了，借口更是提前准备了百八十个，总是能够顺理成章地推掉这样的盛情邀请。
“沈医生，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打包回来吧。”佟焱说道。
“不了，我去接安安和我家阿姨，我们一块出去转转，你怎么吃啊？要不一起？”
佟焱知道她是虚让一下，赶紧摆手:“不了，您先去吃，我还有点事情。”
“好，那我先走了。”
两人告别后，沈怡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医院给他们安排的宿舍，安安正蹲在花坛里拿着小铲子铲土玩，看到她来了，开心地张开了小手。
沈怡小跑两步过来把她抱了起来重重地亲了一下。
“宝宝，好想你啊，有没有想妈妈？”
小孩儿满身是土，咯咯笑着拿沾满土的小脏手往沈怡的脸上揉:“想了啊，妈妈，我们去吃饭吧，安安的肚子都饿扁了，好饿好饿。”
沈怡被撒娇的安安用小脏手抓成了个花脸，她无奈地拍拍小孩儿的屁股:“玩得这么尽兴，先回去洗澡换衣服才能去吃饭。”
小孩儿不情愿地耷拉下了脑袋:“那好吧……”
洗干净的小孩儿也不似之前白净了，她整天跟着装修队在太阳底下跑，要不然就是在花园里侍花弄草，日复一日地也把她白得透亮粉嫩的皮肤给晒黑了。
沈怡一边在街上走，一边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肤色，越看越无奈，最后伸手把她背心的袖子撸到了大臂，欲哭无泪地看了一眼大臂跟小臂的肤色差:“宝宝，看看自己的胳膊。”
正神游太虚的小孩儿回过神来，往自己的胳膊上看了看，然后就怔住了，怔了几秒后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从小书包里拿出一盒画笔递给沈怡，煞有其事地要求道:“妈妈，你画一个太阳，再画一个月亮，我的胳膊就成白天和黑天了。”
“嗯？”
沈怡反应了两秒，笑着拍拍她的头，拿过画笔认真地在胳膊上开始作画，这个过程中，小孩儿不停地动，不停地笑，她实在是觉得太痒了，捂着嘴巴坚持了没一会儿就又开始笑。
半蹲在她面前低头画画的沈怡被她带动的也开始笑，根本没办法专心画，母女两个人在街道边笑得不能自已，最后的成品也歪歪扭扭的，看起来童趣十足。
漫无目标闲逛的佟焱被两人的笑声吸引了过来，她站在五米远的地方看着平日里安静内敛的一大一小在大街上笑得前仰后合，刚才有些许低落的心情也稍微缓解了几分。
她振奋了精神，勾起一个笑容走了过去。
“沈医生、安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到她之后，小孩儿下意识地往沈怡怀里缩了一下，她对佟焱的记忆仅是一起看流浪猫的那一面之缘，时隔多日早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沈怡的笑意未消，抱着认生的小孩儿站了起来:“宝宝，这是妈妈的同事佟医生，上次你们不还一块看喵喵了吗？问佟阿姨好。”
小孩儿看了她一眼，确实有些许印象，她听话地微微躬身:“佟阿姨好。”
“安安好。”佟焱伸手碰碰她的小脸，“刚才怎么那么开心啊？”
“我在跟妈妈一起画画。”
沈怡笑着晃晃安安，解释道:“跟小孩儿玩游戏呢，你这是打算去干嘛？”
佟焱放开安安有些抗拒的小手，松了一口气。
“我去找个饭馆吃饭，您也是吗？”
“是，对这地方也不熟悉，一起吧。”
“好啊。”
她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中找了一家沙县小吃，沈怡双手托在安安的腋下，举着小孩儿让她在墙面上打印出来的菜单上点餐，小孩儿不认字，只能通过打印出来的图画来决定吃哪个。
“沈医生，您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解释图画分别对应哪份面？”
沈怡浅笑一下:“她喜欢自己做决定，她觉得好玩，我也觉得好玩。”
“确实挺有意思的。”
佟焱突然觉得沈怡的笑容特别可爱，特别俏皮，跟平日里医院里冷静严肃的冰山模样差别太大了，俨然就不是同一个人。
“妈妈，我要吃带鸡腿的面，还要吃黄黄的饺子。”
“好。”沈怡抱着她走向柜台，“老板，一份鸡腿面，一份煎饺，两份油炸馄饨，一份青菜肉丝面，一份莲子猪肚面，两份乳鸽汤。”
“好嘞。”店家答道。
“妈妈，我们吃好多啊。”
“嗯……因为我们人很多，工作很累。”
妈妈抱着她坐到了座位上，把安安交到了吴阿姨的手里，拿出消毒纸巾一边给她擦手擦脸，一边开始打预防针。
“宝宝，这几天要乖乖吃饭，等过几天我们就去村子里了，那里的条件可没有县城这么好，没有餐馆，没有大床，没有冲水马桶，连热水都要自己点柴火烧，所以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才可以，知道了吗？”
小孩儿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严肃地问道:“怎么会没有餐馆呢？没有餐馆怎么吃饭呢？没有床怎么睡觉呢？没有马桶怎么上厕所呢？妈妈，你为什么总这样说呢？”
沈怡点点她的小手:“等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小孩儿抽回自己的手，抱着胳膊噘着嘴背过了身:“妈妈不让安安骗人，可自己却在骗人，我不理你了！”
“妈妈没有骗你……”
“我不理你了，我跟小妈妈说，小妈妈知道你总是骗我，也会说你不乖的。”
小孩儿从包里拿出沈怡的手机拨通了孟醒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就开始气势汹汹地告状。
“小妈妈，妈妈特别不乖，我已经不理妈妈了。”
孟醒正在研究今天的讲座内容，看到小孩儿气鼓鼓的脸时瞬间就笑了出来，不知道两个人又闹了什么矛盾。
“妈妈怎么不乖了？”
“妈妈老是说过几天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可是如果什么都没有，怎么还会有人呢？小妈妈，我说的对不对？”
又是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孟醒撑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她决定不再提前给安安做心理建设了，小孩儿不相信的东西，即便说一百遍，她也觉得是骗人。
“宝宝，小妈妈不知道妈妈说的对不对？可是小妈妈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呢？”
“当安安跟别人的观点发生分歧时，与其生气找小妈妈或者其他人给你撑腰，不如自己去亲身验证一下，自己去看一看这件事到底是谁对谁错。”
小孩儿看着手机还是气呼呼地噘着嘴，想了一会儿后郑重地点点头:“那好吧，我会去看看的。”
“宝宝，所以在你验证出来之前，可不可以跟妈妈握手言和？”
小孩儿倔强地摇头。
“安安不喜欢骗人的妈妈。”
“可是你根本没办法证明妈妈骗人啊，安安只是觉得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地方，可从没有实地验证过，怎么能说妈妈是骗人呢？对不对宝宝？”
小孩儿偃旗息鼓了。
她抱着手机转过身，把小手伸到沈怡的面前，认真地强调道:“妈妈，我们先和好，如果你真的在骗我，那你就是最不乖的妈妈，我就不跟你和好了。”
沈怡瞥了一眼屏幕里看戏的孟醒，吃瘪地拉住了安安的小手，郑重地握着晃了两下。
“好，我们先和好。”
她捏捏安安还鼓着的小脸，顺手把手机接了过来。
“今天怎么样？”
“超好，我碰到许院士了……”兴奋的孟醒突然眯起眼睛凑到了屏幕前，“你旁边蓝色短袖谁啊？”
“同事，佟焱佟医生。”
孟醒这才意识到有外人在，被提到的佟焱稍微靠近了一点，出现在了屏幕上。
“哈喽，孟医生，出来吃饭碰上了就一块并了桌，您吃饭了吗？”
“刚吃，你们下班挺晚的，真是辛苦了，你第一次去帮扶吧？”
“嗯对，我第一次来，多亏有沈医生一直在帮我适应。”
孟醒笑意盈盈地礼貌道:“第一次去人生地不熟的，你有事情多问沈怡，她平常话少，但经验丰富。沈怡，你多带带佟医生。”
“谢谢孟医生，沈医生一直在帮我适应这里的工作节奏。”
沈怡浅浅笑了一下:“我知道的，佟医生挺优秀的，帮了我不少忙。”
“行，那你们先吃饭吧，我还有个报告要写。”
佟焱冲着屏幕挥挥手:“您先去写吧，不耽误您工作了。”
“哪里的话，你们先吃吧，我先挂了。”
孟醒还未挂掉，安安就凑了过来，委屈地噘着嘴:“妈妈没有跟安安说再见。”
“对不起，宝宝，现在说再见可以吗？”
“嗯……”安安冲屏幕挥舞着小手，“妈妈再见。”
“宝宝再见。”
佟焱在旁边如坐针毡，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第三者，一只脚踩进了人家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如今还被人家善意友好地对待，实在是心里难受，又有种深深的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