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李沉萧看了一上午的军报,左看右看,无非就是四个大字——山匪横行。
他将报本扔在桌上,闭目后仰半躺着,按着几近裂开的头颅,“什么事?”
燕尘手里拿着呈上来的文书,“抓了韩小公子的叛贼都不是本地人,全是跟着金明纲从川西来的。他们不是黑风寨的人,我们用尽了刑罚也没能让他们说出黑风寨的位置,只说曾经见过几个黑风寨的人,没什么价值。”
李沉萧皱着眉缓缓点了点头,他早料到没有这么容易。
平昌在皇城以西一千多里外,此处土地不算肥沃,工商也不发达,周围群山环绕,多是山匪聚居之地。近年来战祸不断,许多作奸犯科和流离失所的人便汇聚在了云岭山脉的橐驼山附近,烧杀抢掠,横行霸道。
而这黑风寨,便是云岭山脉中潜藏的最大的山匪寨子。
原本一群吃不饱饭的乌合之众汇集在一起,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可最近一月不知怎么了,不止山脚下的家禽被盗,也不止过路商队的货物被抢,竟连府衙的官粮和寒铁营的军粮都有人敢动。
牵扯到了军队和朝廷,这就是大事情。并且这样的事情,没有内鬼是不可能的。
“另外,那女奴还是没招,死活不肯说出自己跟黑风寨那群匪徒的联系。”
李沉萧倏地睁开了眼。
那天夜里,他一早就察觉到假山处有人,只是怎么也没料到是她。
李沉萧盯着桌子不动,燕尘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她一逃出去墨然就盯上了她,果然不简单,只是审了这么多天也没能撬开她的嘴。”
李沉萧沉默了片刻,掀袍正坐。
“我去会会她。”
李沉萧来到寒铁营地牢时,赵翎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了大半,恢复了意识。
她被绑在刑架上,头发散乱,浑身上下都是鞭痕,纤细的手指肿胀青紫,没有一处好肉。
李沉萧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情景,但他刚走进来时,心头却蓦然一震。
可他面上仍是一派沉静,甚至还略带几分笑意。他抬脚走向赵翎,伸手拨开了她面前被汗湿的头发,露出了那张惨白的脸。
“你说你这是何必,非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还是一身华服,还是那副高高在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赵翎面无表情地侧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李沉萧笑了笑,“看来墨然还是没有下死手。”
他说着看向牢房角落那烧红的烙铁。
滚烫的铁片靠近赵翎的脸,将她惨白的肌肤映照得通红。
赵翎抬起头来盯着他,李沉萧却依旧面不改色。
“你猜一下,这个东西贴在你的脸上,会发生什么?”
烙铁压下来的一瞬间,赵翎下意识地闭上眼偏过头去。
“哈哈哈,”李沉萧扔了那烙铁,“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怕呢。”
赵翎几乎是靠意志力维持着清醒,她挣扎着抬起头来看他,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山匪,我也不是叛徒。”
李沉萧望着她倔强坚韧的双眸,忽地变了脸色,冷冷逼近,“是吗?那你烧了你和陆鸢的卖身契跟户籍之后,向橐驼山跑什么?”
提到星落,赵翎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抖:“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想逃罢了。”
“天下这么大,你为何偏偏往那里跑?”
“……我在橐驼山长大,我只知道那里。”
李沉萧皱了皱眉,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是吗?黑风寨在此处盘踞多年,既然你在那里长大,又想逃回那里,怎么会连一丁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呢?”
赵翎无力地低下了头,“我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逃!”
李沉萧没有理会她痛苦的呐喊,他凑上前去,替她擦试着额间的冷汗,“奴隶私逃可是死罪,你想好了?”
赵翎没有答话,她闭上了眼睛。
李沉萧靠在她的耳边低语,“我可以帮你,你只要告诉我,你跑去橐驼山究竟是去做什么?”
赵翎侧过头去望着他。阴暗潮湿的牢房中,两双各怀心思的眼睛彼此注视。
“将军到底想要听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听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
“别说你不知道。”李沉萧强硬地打断了她,“你那一身功夫可做不了假。”
说到心虚处,赵翎不自觉地偏过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是秦嬷嬷教的好。”
秦嬷嬷有几斤几两,墨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断然教不出赵翎这样的徒弟。
李沉萧知她仍不愿配合,便假意转过身去,“你既然不想说,我就只好去问问你的好姐妹了。”
“你们找到星落了?!”他此话一出,赵翎惊惧地转过头,“此事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她的卖身契和户籍是我自作主张烧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李沉萧难得见她如此慌张,嘴角勾起一抹笑,“她知不知道,问过不就清楚了?只是不知道她的骨头有没有你的硬,能不能受得住这些酷刑。”
他说罢作势就要离开。
“等等!”赵翎急忙叫住他,“你放过她……我告诉你。”
韩铭救下韩钺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韩钺知道他哥哥生气了,在寒铁营心不在焉地训练了几天,终是鼓起勇气回了家。
他深夜回来,管家王叔朦胧着眼,披着外衣替他开门,见了是他又惊又喜,“小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夜已深,厅中却灯火通明。
韩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哥?”
韩铭坐在窗边,右手握着兵书,左手抚着额间,手肘抵在矮桌上,听了他的声音只略一抬眼,随后便又将目光移至兵书上。
韩铭披散着头发,眼中血丝萦绕,看起来很疲倦。
若没有急事,他平时甚少这样晚睡。
他不理韩钺,甚至懒得看他。
韩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他心中的焦躁不安达到了顶点。
他倒了一杯茶,缓缓走上前去,跪在了韩铭身侧。
“哥,我错了。”
韩铭终于肯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接过这杯凉透了的茶,淡淡道,“起来。”
韩钺摇了摇头,“我不。”
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知该怎么让他哥消气,只能委屈地惩罚着自己。
韩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究是于心不忍。他将兵书盖在桌上,走上前将韩钺扶了起来,“你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省过心。”
韩钺这才嘿嘿一笑,连忙献起殷勤给韩铭捶肩,“哥,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这样的话韩铭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问你,你跟那个女奴怎么回事?”
他声音严肃,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味。
韩钺心下一沉,“就是,就是普通的好友。”
他话音刚落,韩铭冷不丁地转身扒下他泄了力气的手,呵斥道:“你说你想当将军、想保家卫国、想上战场杀敌,我才将你送进寒铁营,你在里头才待了多久?好的不学,去干这些勾当!”
韩钺低着头乖乖挨训,一句话也不敢说。
韩铭见他这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警告你,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腿,滚!”
“是是,”韩钺连连点头,“哥,你消消气,早点睡觉啊。”
他说着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韩铭头疼地扶额。
赵翎承认,橐驼山深处有个寨子,她小时候也的确见过寨子里的人。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赵翎立刻否认,“我在成为奴隶前就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时间太久远,当时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李沉萧若有所思。
从他们接触到的情况来看,赵翎的确与那帮山匪没有直接联系。况且她在的奴隶所位于寒铁营城北,而军粮被盗的地方多在寒铁营城南。
“你还记不记得寨子的位置所在?”
赵翎沉默了片刻,“我那个时候太小了,具体的位置,我也记不清。不过我依稀记得,那个地方极为隐蔽,远离外面的村落,而且还有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李沉萧低头沉思。橐驼山缺水少土,能养活这么一大寨子人的土地必然极为稀少。
“如果我能看到山里的场景,说不定可以辨认出来。”
李沉萧看着她一笑,“哼,你倒是会打主意,想趁机逃跑?”
赵翎也是不甘示弱地一笑,“怎么,将军抓得住我一次,难道还怕我再逃?”
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亮,任身上如何狼狈脆弱都遮掩不住。
这是李沉萧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与这昏暗的地牢和满身的伤痕格格不入,像是悬崖上垂出的劲草,看起来那样脆弱,实则却坚韧无比。
“好,我信你。”
赵翎暗自松了一口气。
“将军,我还有一事相求!”赵翎望着李沉萧道,“我知道奴隶私自离营视为叛逃,可星落她还小,求将军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网开一面,饶过她一次,所有的罪责我愿一力承担!”
李沉萧皱了皱眉,看着她连说话都十分艰难、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忍不住在心头埋怨——自己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李沉萧转身离去。
“将军!”
身后的声音多了几分渴求。
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我连你的罪都没追究,还会杀了她吗?”
赵翎愣了片刻。
“多谢。”
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善良一些。
当权者的这一点怜悯,足以抵的上两个人的命。
李沉萧离开牢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墨然放了赵翎,再找个大夫给她好好疗伤。
也不知是为什么,一想到能够再见到她,他便不自觉地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