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李沉萧说完转过身去,与韩铭一同离开。

墨然这才起身,沉着脸对着院中的人道,“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踏出寒铁营半步,一旦抓到,通通以叛逃罪论处!”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不过一会儿,院子里的士兵也都井然离开,这时,姑娘们才敢三三两两回到屋中。

周围的人都散去了,赵翎还愣愣地坐在原地,她摸了摸嘴角,李沉萧威胁的话语犹在耳边。

她环抱着身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

她抬头望着藏在乌云背后的月亮,心中只盼着星落能够平安无事。

离开的时候,韩铭注意到了李沉萧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他一直观察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右手绷这么紧干什么?”

李沉萧仿佛被人戳破了什么一般,不自然地松了松手,“没什么。”

同穆伊的战争才刚刚结束,过完小年才拜离了京城,李沉萧一到平昌就遇上这么多糟心事,不免有些烦躁。

平昌位于中原西北方,北濒汾河、南依云岭,向西行过四州便是穆伊地界,向北行过四州便是北蒙地界。顺元三十五年,宁国公夫妇驻扎在此地,共同创立寒铁营,将其作为镇北军的一支后备力量练兵屯粮。

早在除夕前后,平昌城就不大太平。先是山匪大肆抢掠,再是军库粮仓遭劫,如今竟然连安国将军的亲弟弟都能凭空消失。

李沉萧皱了皱眉。那个与韩钺一同消失的女奴家世清白,年纪又轻,对平昌城也不熟悉,怎么看都是韩钺将她“拐”了出去。

城中还在加派士兵搜寻,可是搜了一整晚,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李沉萧实在是撑不住,合上了眼。

“将军、将军醒醒!”

李沉萧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很烦躁。他还没睡多久,就被燕尘给摇醒了。

“将军,韩将军派人来报,说是有韩小公子的下落了!”

是一支羽箭。

有个小孩得了两个包子,便奉命朝韩府门□□了一箭,箭尾绑着一块写满字的布条。

“贼人怎么说?”

韩铭一夜未合眼,原本就差的脸色此刻更加难看,“信上说,要我们交出冯绍来换。”

“冯绍?”李沉萧愣了,“这是个什么人?”

“他曾是抚西军寻南营的统领,前年的时候,死在了曲舟战场上。”

奇了怪了,李沉萧百思不得其解,“抚西军?看样子是故意冲你来的。可就为这个,便敢冒死绑了你弟弟?”

韩铭放下手中的布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下要紧的是这人死了,我们拿什么去换?”

换?李沉萧冷哼一声,没道理抢了他的人,还要他拿人去换的。

赵翎不知道韩钺的真实身份,她只能从他的身姿谈吐猜出他非富即贵。

如今他和星落一起消失,平昌城上下戒严,她再想逃,恐怕难如登天。

是的,她想要逃,而且想了很久。

上一任平昌府尹告老还乡,下一任也不知是否到任,如今府衙守备松散,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只要烧了卖身契和户籍,天下间就没有谁能再抓她回去做奴隶。

星落消失的第三个晚上,天空阴沉多云。

经过一段时间休整的平昌府衙不再像之前那般空旷杂乱,两个守卫站在门口,十二人分为三队在府院中各处巡游,两个时辰换一班,井然有序。

府衙又重新恢复了秩序,说明新的府尹已经上任。

赵翎藏在院墙后面,望着巡逻的守卫,忽然一丝酸楚涌上心头。

她费尽心力打探多时的消息突然变得像废纸一般无用。

莫非老天爷就对她这么无情,要让她困死在这里一辈子?

她不甘心。

如今没有回头路了,星落已经离开,而她好不容易才从寒铁营潜逃出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在他们换班的规律没有变,赵翎趁着交班之时溜进院中,在树影假山的遮掩下向堆放户籍的屋子靠近。

只要等守卫巡查到了死角,她就可以趁机溜进去了。

可那几个身影刚刚消失在了路的尽头,两个不适时宜的脚步声却突然响起。

赵翎心中一惊,她下意识想要逃开,却又害怕暴露行踪,只得死死靠着假山静观其变。

“王大人刚来平昌,想是事务繁多,恕我半夜叨扰了。”

王传恩哪里敢接他一句赔罪,忙道:“将军这是哪里话,该是下官先去拜见将军的,今日将军亲至,下官不甚荣幸,倒是劳累您辛苦一趟。”

他面上笑脸盈盈,心里却苦得恨不能哭出泪来。

平昌城的府尹是个苦差,上面顶着两个高位将军,下面又无人可以调遣,在自己管辖的地盘只能做个缩头乌龟,左右逢源。

“近来城中混乱,还望王大人能够配合寒铁营,如果遇上什么不对劲,尽快差人来宁王府知会一声。”

“这是当然。”王传恩连忙点头,“将军请。”

这个声音......赵翎头皮发麻,是那天晚上那个不可理喻的恶人。

他的脚步越来越近,赵翎甚至能听清鞋底碾压小石子的声音。

“夜已深了,王大人留步吧。”

王传恩连忙躬身作揖,陪笑道,“将军慢走!”

等他走远了,王传恩才松了一口气。

这人果真名不虚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气场。也难怪自己那外甥女对他念念不忘。

李沉萧貌似是走远了。赵翎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在原地缓了片刻,重又作气潜入屋去。

屋子里的木架整齐排列,堆满了户籍,就连角落也堆叠着如山一般的户籍。

这里许久不曾有人动过,灰尘与蛛网遍布每个角落。

对她而言,那是心心念念许久的自由。

多年以前,她为了给母亲筹钱治病,稀里糊涂就在寒铁营排队卖了身,谁知道银子没见着,自己也再没能够回去。

赵翎擦亮一小根火柴,捂着火光,蹑手蹑脚地寻找着。

这些户籍之中有布衣、有军人,有农民,也有奴隶。

轻飘飘的一张纸,便写尽了一个人的一生。

赵翎从这一堆纸中找到了寒铁营军奴的户籍。不算太难找,户籍之中还夹着他们的卖身契。

赵翎翻开自己的那一张,上面是她还不识字时按下的手印。还记得那人问自己叫什么,她不识字,只会答“赵翎”两字的发音,写字的人也不细问,也不在乎,只随意写下“赵灵”两字作罢。

赵翎望着这张纸笑了笑,早知写的是这个,又何苦费这么大劲来呢?

她点燃了写有自己和星落名字的那本户籍,还有那两张困住她们半生的卖身契。

火焰燃烧着过去,慢慢熄灭,直到灰烬变为尘埃。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她的身份,她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没有名字、不知身份的野孩子。

赵翎踏着夜色离开。她要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即便风餐露宿、穷困潦倒,她也无所畏惧。

她第一次动了逃亡的念头,是在变为奴隶的第三个月。

年幼的赵翎见过一些人在半夜悄悄起身往外走,而她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些人。她好奇地想,那些人是不是就这样逃走了?

于是在日复一日不堪重负的劳作、饥饿与侮辱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逃亡。

可还没踏出茅屋,黑暗中,一个人抓住了她细小的手臂。赵翎回过头去看,正是平日里管教她们的秦嬷嬷。

她没说什么,只是让赵翎回去睡觉。

赵翎不甘心,于是她特地留意着秦嬷嬷,等到她熟睡的时候,再次向外逃。这次她逃出了茅屋,甚至逃出了院子,可还没逃到二门外,就又被那双熟悉的手给拽了回来。

赵翎愤怒地挣扎着,可秦嬷嬷依旧面不改色。这回,她没有再让赵翎回去睡觉,而是拉着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天晚上,交杂在空气中那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令人作呕,四周老鼠与囚犯的声响不绝于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人没有半分人样。

秦嬷嬷说,这便是那些逃走的奴隶的下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场景像噩梦一样压制着赵翎寻求自由的心灵,直到几年后,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她压抑不住内心对自由的渴求。她对秦嬷嬷说,她愿意赌。这样任人驱使的、看不见希望的日子与死亡没有任何分别。

可是秦嬷嬷又告诉她,就算她侥幸逃了出去,像她这样来历不明又没有户籍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没有人会留下她做工,就算是青楼也不愿冒险要她这样的人。假如她被人发现,抓了回来,等待她的,将是比现在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日子。

赵翎不相信,如果逃去山里呢?就像她进来前的那样,靠山林和土地过活。

秦嬷嬷笑了笑,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人的,就连埋人都要掏钱,哪有一寸土地是属于他们的呢?况且庄稼不是一日长成,苗子、肥料、锄头又从哪里来?他们什么都没有,除了紧紧抓住身边的稻草,别无所依。

秦嬷嬷的话再次浇灭了赵翎心中的希望。她不愿意相信,外面的世界也和这里一样,压抑、痛苦、了无生气。

再次想要离开,是认识了星落之后。

她是个明媚活泼的姑娘,像漫天繁星一样闪耀。她是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原本应该富裕优渥一辈子,可谁知突遭变故,一道旨意下来,家破人亡,就连不谙世事的她也没为官奴。

在星落的口中,赵翎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她给她讲山水湖泊、讲诗词书画、讲丝竹管弦、讲古今天下。她教她识字、教她唱歌,教她重新认识这广阔无垠的天地。

赵翎下定决心,她一定要离开,她必须要离开。

她脚步轻快地踩着石板路向云岭外周的橐驼山奔去,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如今平昌城中各处守备森严,她要先去那里避一避,再决定今后的路从何而去。

夜色静谧无声,她心中却是波澜四起。

这个时刻就像梦一样,无数次的想象,无数次的遥不可及。

那梦寐以求的自由仿佛近在咫尺。

橐驼山有很多个进山口,她穿过城中的小巷,朝着记忆中她来的那个地方奔去。

在四周伫立的房屋中,她看见了那个地方。那里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平静的小路,重掩的树枝,没人知道被树包围着的这条不起眼的小路,会通向一方藏在世外的、连绵不绝的天地。

只要再穿过三个巷子,再跑过前方的一片空地......

夜色中,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动静。

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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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水
连载中沈茗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