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无声的惊雷

这个周末,林晞待在家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像暴雨来临前闷热凝固的空气 —— 连窗外的蝉鸣都透着焦躁,断断续续地卡在喉咙里,即使开着窗,风也带着黏腻的热气,裹得人呼吸不畅。客厅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让整个屋子显得愈发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时微弱的嗡鸣,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的跳动。

周六上午,天刚蒙蒙亮,父亲林建国就出了门。他没像往常那样在厨房热一碗粥,只是在玄关处顿了顿,抓起搭在衣架上的旧外套,拉链拉到一半,又猛地拽到底,动作里藏着刻意掩饰的焦灼。林晞趴在房门后,透过门缝看着他的背影,看见他走到楼下时,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却没抽,只是攥着烟盒快步走向街角,背影在晨雾里缩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母亲吴秀娟比往常起得更早,手里攥着半干的抹布,在客厅里来来回回擦拭着早已光洁的茶几,动作幅度比平时小了很多,连抹布碰到桌角的声音都刻意放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藏在空气里的不安。

午后,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客厅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林晞坐在沙发上温习功课,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函数图像像一团乱麻,她盯着题目看了十分钟,一个步骤也没算出来。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啜泣声,顺着阳台的风隐约飘过来。那声音太轻了,像被揉皱的纸巾在风中摩擦,又像老旧的水管在暗处滴水,断断续续的,却精准地揪紧了林晞的心。

她放下笔, barefoot 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门边,玻璃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窄缝。透过缝隙,她看见母亲吴秀娟背对着客厅站在晾衣绳前,手里紧紧攥着一件林建国的蓝格子衬衫 —— 那是父亲去年生日时,母亲特意去镇上服装店挑的,说料子透气,适合夏天穿。此刻,衬衫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母亲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约绷了起来。她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只是偶尔有细微的哽咽从胸腔里挤出来,混着窗外单调的风声,像被雨水打蔫的树叶,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林晞愣住了,脚步像被钉在原地。在她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温和而坚韧的 —— 小时候她摔破膝盖哭个不停,母亲会一边用碘伏轻轻擦伤口,一边笑着说 “晞晞是勇敢的小战士”;父亲生意忙得顾不上吃饭,母亲会拎着保温盒往店里跑,嗓门清亮地喊 “老林,再忙也得吃饭”。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像一棵一直挺拔的芦苇,突然被狂风压弯了腰,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那道隔开阳台与客厅的玻璃门,此刻仿佛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隔开了两个世界 —— 外面是母亲独自承受的、无声崩溃的风暴;里面是她所熟悉的、试图维持平静假象的家。

她没有推开门,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说 “妈,你别难过”?太苍白了。说 “爸会解决好的”?连她自己都不信。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恐慌攫住了她,像掉进了没底的水里,手脚都动不了。她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心脏怦怦直跳,母亲那颤抖的背影和压抑的哭声,在脑海里反复回放,怎么也挥散不去。她翻开枕头下的舞蹈海报,那是省舞蹈学院的招生简章,上面的女孩穿着洁白的舞裙,在聚光灯下旋转。可此刻,那张海报上的光芒好像也暗了下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心心念念的舞蹈梦,在家庭的困境面前,变得那么遥远又不切实际。

傍晚,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林晞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她走到客厅,看见林建国脸上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甚至哼着不成调的老歌 —— 那是他年轻时最爱听的《水手》,只是调子走得厉害,透着说不出的别扭。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苹果,进门时还笑着说 “今天路过水果店,看见苹果新鲜,就买了点”。但他眼底的疲惫藏不住,眼窝陷得比平时深,眼下的黑眼圈泛着青黑色,连笑的时候,嘴角的弧度都有些僵硬。林晞看着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会把她架在肩膀上,笑得爽朗,那时他的眼睛里有光,不像现在,只剩下躲闪和焦虑。

晚饭时,气氛比上午更古怪。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 —— 青椒土豆丝、炒青菜、番茄蛋汤,都是简单的家常菜,不像往常周五,母亲总会多做几个肉菜。吴秀娟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她低头默默吃饭,筷子在碗里扒拉着,几乎不夹菜,偶尔抬起头,目光也只是飞快地扫过餐桌,又迅速低下头。林建国似乎想活跃气氛,不断地说着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比如 “今天店里来了个老太太,问我有没有黑白电视,说现在的智能电视太复杂,学不会”,又或者反复强调那个 “智慧社区” 项目的光明前景。

“等这笔投资回来,咱们也换个大房子,” 他给林晞夹了一筷子青椒,声音刻意拔高,像在给自己打气,“到时候给晞晞弄个专门的练功房,铺最好的地板,再也不用在客厅里练舞了。”

这话像落在棉花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吴秀娟没说话,林晞也只是低头扒着饭,嘴里的米饭没什么味道,像嚼着蜡。

突然,吴秀娟放下了碗筷,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她抬起头,看着林建国,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那平静之下却藏着汹涌的暗流:“老林,你跟我说实话,那二十万里,是不是动了晞晞上学的那笔钱?”

林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眼神慌乱地移开,不敢看吴秀娟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声音有些发虚:“你…… 你胡说什么!那钱好好的在银行里呢!生意上的事,你别瞎猜!”

“我今天去银行了。” 吴秀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像一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割开林建国的伪装,“柜员跟我说,那笔定期,上周就被提前取走了。”

死一样的寂静。客厅里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林晞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往上爬,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她看着父亲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从原本的浅黄变成苍白,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母亲,她眼中那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像被风吹灭的蜡烛,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灰暗的绝望。

“我…… 我只是暂时周转一下!” 林建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很快!最多一个月,我就能把钱补回去!连本带利!你就知道盯着这点小钱!妇道人家眼光短浅!等赚了大钱,咱们还在乎这点学费吗?”

“赚大钱?” 吴秀娟第一次打断了他,声音微微扬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却又硬生生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靠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刘?靠那个你连合同都没让我看一眼的项目?林建国,我们这个家,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了!那是女儿的前程钱啊!是她以后上大学、去学舞蹈的钱啊!”

“我的女儿我不知道疼吗?我就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 林建国咆哮起来,额上的青筋暴起,像蚯蚓一样爬在皮肤上,他指着吴秀娟,又指着林晞,语气里带着失控的怨怼,“要不是你这个家天天要开销,晞晞学舞蹈那么烧钱,一节课就要好几百,店里生意又一天不如一天,我会这么急吗?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逼我的!”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猛地刺向吴秀娟,也刺向林晞。吴秀娟的脸瞬间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 那个曾经会把她护在身后,说 “有我呢” 的丈夫,怎么变成了这样?

林晞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厉害,却透着一股倔强:“爸!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学舞蹈的钱,我可以自己攒!我可以去做兼职!你不能把所有的错都推给妈妈!”

她看着父亲扭曲的面孔,看着母亲绝望的眼神,感觉自己熟悉的世界正在眼前寸寸碎裂 —— 小时候一家人去公园野餐的画面,父亲载着她去买冰棍的画面,母亲在厨房哼着歌做饭的画面,全都像玻璃一样摔在地上,碎得捡不起来。那个曾经如山般可靠、如海般包容的父亲,此刻变得如此陌生而可怕。

“我不吃了!” 林晞推开碗,碗里的米饭撒了一些在桌上,她顾不上收拾,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猛地关上了门。门板 “砰” 的一声响,震得墙壁都微微发麻。她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用手死死捂住嘴巴,不让呜咽声溢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流,打湿了胸前的衣服。

门外,传来父亲更加激动的辩解声,带着气急败坏的嘶吼;还有母亲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像被撕碎的布;中间还夹杂着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刺耳声音 —— 是父亲最喜欢的那个陶瓷茶杯,去年他过生日时,林晞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场混乱的暴风雨,在这个曾经温暖的家里,彻底炸响。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了,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林晞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皮肤一直冷到骨头里。她想起生物课上学过的野草,老师说野草的生命力很顽强,就算被石头压着,也能从石缝里钻出来,向上生长。可此刻她才明白,野草要向上生长,首先得能在这场猝不及防的风暴中,存活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远处街角 “建国电器” 的招牌,那点微弱的光,穿透沉重的夜色,却再也照不进这个被惊雷劈裂的家。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风雨,并非来自天空,而是从生活的根基处涌出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看似稳固的依靠。而她,不能再仅仅做一个被保护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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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向上生长
连载中野草不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