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日记

寒落影有一本日记本。

那一本里记录着他初中三年所有的故事。

十月十二日星期四阴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像一声疲惫的叹息,在九点五十分的夜空里荡开。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指尖划过练习册冰凉的封面,心里头沉甸甸的,装满了公式与古文,更装着对归家途中那段“黑暗长廊”的畏惧。

拐过第三个巷口,光线骤然被吞噬。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如浓墨般泼洒下来,两旁老墙的缝隙里似乎都潜藏着无声的窥探。我突然踩中了那块活动的青石板,“噗通”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栽进了路旁湿漉漉的冬青树丛。手肘磕在硬土上,尖锐的痛感仿佛要贯彻我的皮肉,进入我的骨髓,校服裤腿上沾染的泥浆气息,混合着草叶腐烂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真倒霉,居然摔倒了。

十月十三日星期五 晴

有了前车之鉴的我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准备冲刺过去。

然而,脚步却在抬起的瞬间顿住了。

前方,那段最浓稠的黑暗中央,那户人家居然这么晚了还开着灯,正好照亮了我的路。

我愣住了,心脏在胸腔里迟缓地、重地跳了一下。心里有了一丝莫名的美好的憧憬:这盏灯,不会是为我留的吧?

我笑着嘲讽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十月十八日 星期三 晴

这盏灯,已经无声地亮了快一个星期。

它成了我深夜归途里一个沉默的仪式。每晚,当我拖着被习题掏空的身躯拐进巷口,只要望见那一点暖白的光晕在前方等候,紧绷的神经便会奇异地松弛下来。脚步不再匆忙,甚至敢借着这光,低头审视自己拉得长长的、微微变形的影子。

有个双休日的白天我特意绕路去看过。那是一座颇有些年头的院落,白墙已显斑驳,灰瓦上爬着枯褐的藤蔓,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铁门紧闭着,门环锈迹斑斑。透过缝隙,能看见院里收拾得极干净,角落里的秋菊开得正盛,给这寂寥的秋色添了一抹亮色。

是哪位学业紧张的学长学姐搬进来了,一直开着灯呢?还是别的什么人突然需要灯了?这我无从得知。但我的心里还是隐秘的期待着,期待着那盏灯是为我留的,很可笑吧!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自作多情的人,老爱天马行空,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揣测。

这份揣测,让我的心被一种柔软的感激充满,却也夹杂着一丝隐秘的不安——这毕竟,是要耗费电费的。

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多云

月考的阴影笼罩下来,今天的测验成绩像一记闷棍,打得我晕头转向。走在回家的路上,秋风刮在脸上,带着萧瑟的疼。

临近那段路,我几乎是习惯性地抬起头,去寻找那点慰藉的光。灯,依旧亮着。像黑海上永不熄灭的灯塔。

可就在我快要走入光晕范围时,一阵压抑却尖锐的争吵声,猛地刺破了夜的宁静,从那扇紧闭的门扉后炸开。

“……这电费凭空多出二十度!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就为了照外面那破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急又厉,像崩断的琴弦。

一阵沉默后,一个苍老的、带着些许局促的声音响起,是那位爷爷:“你……你小点声……外面……外面能听见……”

“听见怎么了?我就是要让人听听!这灯今晚就给我关了!”

“别……这……这不行啊……” 爷爷的声音透着为难,后面的话语变得含糊,被女人的埋怨盖了过去。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脸上“轰”地一下烧起来,一直烧到耳根。那温暖的、我曾视若珍宝的光,此刻仿佛变成了灼人的火焰,烤得我无地自容。原来,我的慰藉,竟是别人的负担。那盏灯,不仅照亮了我的路,也照出了我那份安然享受善意背后的自私。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过了那片光区,将争吵声甩在身后,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十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 阴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书包夹层里那五十块钱,是准备买新出的习题集的,此刻却像块烙铁,烫着我的心。眼前总是浮现老爷爷那张慈和的脸,以及昨夜听到的、他那带着窘迫的辩解。

去?还是不去?

十月二十七日 星期五 晴

下午放学,夕阳给街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我攥着那五十块钱,手心沁出薄汗,我用那50块钱买了一些水果,再一次站在了那扇斑驳的铁门前。深吸一口气,我抬手,叩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那位爷爷,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像是刚在揉面。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爷爷……”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我是每天晚上从这儿路过……被您家灯照亮的学生。”

爷爷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那讶异渐渐化为了然,还有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他侧过身,嗓音温和:“进来吧,孩子。”

院子比从门外看到的更显清幽,几盆菊花在夕阳下开得肆意。他让我在院中的凳子上坐下,转身进屋倒了杯热茶给我,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在空气中氤氲着。

“我没想到一盏灯会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真的对不起,我……”

爷爷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却坚定地把我的手推了回来。他的手指温暖而粗糙。他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回忆的神情,目光越过我,望向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这钱,你收好。买书本用。”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孩子,不瞒你说,这盏灯……其实不是我这老头子要点的。”

我猛地抬头,撞上他慈祥中带着感慨的目光。

“是一位小少爷。”他缓缓说道,“上个月,他放暑假,来这条街走过。你摔跤的那晚……他正好看见了。”爷爷的嘴角微微牵动,像是在笑,“他全都看见了。你摔下去,又自己爬起来,摸着黑找书本……他当时就要来扶你,可不知怎么的停住了。”

我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那个我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最狼狈的时刻,原来曾被一双陌生的眼睛,在某个高处,静静地注视着。

“小少爷临走前,特意来找我,”爷爷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受托付的郑重,“他指着窗外这段路,说,‘爷爷,以后每天晚上,都把这个房间的灯点亮吧,就亮到学生们晚自习放学以后。我看那段路太黑了,怕再有人摔着。电费我可以给你。”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爷爷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眼神温暖而笃定:“他嘱咐的事,我一直记着。”

那一刻,我怔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羞愧、不安、猜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刷得七零八落,我的憧憬突然被实现,像是一种汹涌、复杂的情绪——一种被陌生人的温柔,隔空拥抱了的震撼。

十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晴

今夜,再次踏进那片熟悉的光晕。

灯光依旧昏黄,依旧温暖。可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看向某处,那里,曾有一个陌生的少年,在某个夜晚,目睹了我的狼狈,然后,用一个简单的嘱托,将这份狼狈,化为了持续至今的守护。

灯光流淌在我身上,仿佛也带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少爷”的目光,安静,温和,不含一丝杂质。

我站在光亮最盛处,第一次没有匆匆离去,而是对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对着这片沉默的院落,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十一月五日星期日晴

母亲包了茴香馅的饺子,味道很好。我请她多煮了一些,用干净的饭盒仔细装好。

下午,我提着饺子,再次敲响了那扇门。爷爷来开门,见到是我,脸上立刻绽开菊花般的笑容。

“爷爷,我妈妈包的饺子,您尝尝鲜。”我把饭盒递过去。

他接过,连声道谢,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临走时,我犹豫再三,还是轻声开口:“爷爷……如果,如果您有机会见到那位小少爷……请一定,代我说一声‘谢谢’。”

爷爷站在门口,夕阳给他的白发镶上了一道金边。他看着我,目光深邃而温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一定带到。”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晴

学业依旧繁重。但每夜走过那段路,心情已截然不同。

那盏灯依旧在每个深夜亮起,像一句无声的诺言。它不再仅仅驱散黑暗,更照亮了人心深处那些幽微的、柔软的角落。一次狼狈的摔跤,竟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这样一圈温暖而奇妙的涟漪。

今夜,我踏着清辉走来,灯光温柔地包裹住我。我抬起头,望向那片光明,心里澄澈而安宁。

也许我永远不知道那位“小少爷”的模样,也许我们此生都不会有交集。但我知道,在这世间,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善意,如同这盏灯,在需要的时候悄然亮起,沉默地、坚定地,照亮一段夜路,也温暖一颗彷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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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灰白雪
连载中阮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