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苓璐从梦中浑浑噩噩醒来,大概是今日和别人产生了冲突的原因,她做了噩梦。
年纪大了,她已经很少再梦见十二年前在那条街上的事和那群光着膀子看着她的人,可今夜又梦见了。
这一次,高绥不在身边。
她抱紧自己的双膝,余光瞥见在飘窗流动的银条。
她会希望高绥这时候在,但不在,也没关系。
习惯,是很恐怖的东西。
她嘛,自小就是独自一个人。
小时候的家有五个人,她、爸、妈、哥哥和奶奶。
奶奶重男轻女,不在饭桌上因为她夹了三根青菜突然发疯,将整碟青菜倒进她碗里,边倒边说吃死你,就已经很好了;
爸爸一年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在外面跑长途,还有百分之十在市内跑短单,能保护她、和她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毕竟他也真的爱妈妈,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大概百分之十都属于妈妈。初中时候好些,爸爸拒了一些长途,所以这段时间的父女相处可以说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赖以求生的资本;
妈妈,对她又爱又恨又嫉妒。典型的老旧的被迫害过的东亚母亲。妈妈将所有受过的伤害削减百分之八十,砸到她身上。极端的控制欲、羞辱欲之外又是极端的忽视。初中她妈妈只给她开过一次家长会——妈妈不在乎她的学习过程、不管她的开心与否,妈妈只需要一个成绩和带出去能被夸漂亮阳光的优秀女儿。
于妈妈而言,得到好结果,就够了。她之前付出了太多时间精力去得到别的爱,又要为了奶奶的爱和夫家的认可很小心地爱儿子,精疲力尽,没了再好好爱女儿的心思。
哥哥?
小时候嫌弃她是个女孩,也因为她的优秀总是有意地甩开她;青春期的时候,两人更是互不交流,同一个学校,但谁都不了解对方在班里的情况;之后,心智成熟了,也疏远了很多,哥哥对她的少女心事觉得无聊厌烦,对她的高敏感更是深恶痛绝,而她退退退,最终将她们之间的关系退到了及格线边缘。
大家就这样生活了很多年。
相敬如宾地踩在薄薄冰层上,冰层下面布满炸弹,对此大家都知道,于是不约而同地延缓冰层化开的时间。
手机屏幕忽然长亮。
她接通电话,是张越。
自从上次被她知道私自去找了高绥,她和张越的聊天就被按下了暂停键。
十六七岁、十七八岁的他们或许当时都没能料想过他们会走到这个地步。
“又做噩梦了?”
她叹了口气,浑身酸痛地嗯了一声。
“还是那个梦?”
她再次嗯了一声,目光投射窗外。
声音单薄脆弱:“今天和人起冲突了,每次一和人起冲突,然后我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出很多我好像承担不起的坏事,而那些事明明根本没有发生,而且很有可能并不会发生。”
“我知道。”
薛苓璐恍惚了一下,掀开被子,打开床边灯,缓了一会儿,对话筒笑道:“你好像在不同的年龄阶段都对我说过这三个字。”
他的声音藏着惊讶,有些心虚地询问道:“有吗?以前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
薛苓璐笑了,这一次更加随意肆意。
她的声音平淡:“初中高中都说过。我记得高中有一次,我被同班男同学欺负,很多人都说我小题大做,但你听说了之后,找到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但说了‘我知道’。”
还坐在烧烤摊上自己喝酒的张越模模糊糊,似乎想起了这段往事。只是,他没有放在心上。
薛苓璐早就知晓这种情况,毕竟也不是第一天了。
“薛苓璐,别害怕。”
“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所有的事情,你都不要害怕,就算再差的后果,你也能承担得起。”
“有我,还有,他。”
薛苓璐的心情一下平复了许多——
她不得不承认,当年被一群男人男凝盯着的事,她如今想起来还是十分后怕。
以至于她常常和朋友们说:“我们不知道多少次与危险擦肩而过才得以平平安安活了下来。”
当然,她短暂的二十九年的人生里,‘幸好’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初中有次跑步,差点呼吸不上来,幸好被老师及时叫停;
初三去补习的时候,地铁紧急停车,导致掐时间去辅导班的他们迟到了。晚上看新闻才知道,在他们坐的那趟地铁有个车厢发生了混乱的挟持流血事件;
初中处事飞扬,有传闻有人要打她,但在大家的保护下她依旧活得肆意阳光;
高中有次晚上回家,有个男人跟了她两个地铁站,后来她站在地铁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才耗走了那个男人……
或许是太早看过太多人性和流血流泪事件,高中时候她已经显得很疲惫。但又因为年纪小承受不住,故而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浓雾沼泽中,找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太阳在哪边升起。
时至今日,她都无法准确描绘出那时候的心境。
“高绥的桃花来找了我几次,我都拒绝了。你放心,毕业那年和你说过的,我们互相作为对方的兜底,这个,我没忘。”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薛苓璐翻了下手机——四点四十六分。
高绥五点半才蹑手蹑脚地摸黑进了房间,薛苓璐听到了清晰清脆的一声‘嘀’。
他站在门外,衣服穿了一半,惊讶的目光一半露在橙黄的静谧光线中:“怎么还没睡?”
隔着几米的距离,她还是闻到了他身上清冷的夜晚的味道。
她光脚踩在地面上,没走两步,就被他拦腰抱飞,回到了床上。
他哈热双手,体贴地将她的脚塞进被子里,温声反复问:“怎么还没睡?”
她上半身往前蹭动,双手绕过他的脖子,抱紧他,下巴埋在他硌人的肩窝里,委屈地鼻子泛酸:“做噩梦了,梦见有坏人盯着我。”
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爬了出来,按在了她后腰,右手有节奏地轻缓拍动:“对不起,失约了。”
他的声音很愧疚,她就更委屈了。
可她又很理智地摇摇头:“你要工作。”
高绥的怀抱更加收紧,他语气中抱歉的意思更加浓烈:“可我答应了你的。”
是的,他答应了她陪她一起吃饭,也答应了她当时言外之意的陪她一起度过这个夜晚。
他不能因为她没有明说,失约了就当做理所当然。
薛苓璐更加往他的胸膛贴近,想要钻入他的灵魂。
没过太久,他怀里传来均匀低浅的酣睡声,他小心翼翼将人半抱着躺下,耗了好几分钟才将她抓皱他内衬的手指轻轻解放。
床头,她的手机亮了一下,他凭借身高扫了一眼,看清楚了发信息的人是张越。
没有任何标记或者特别称呼,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张越。
他失去了去洗澡的强迫症,急切迫切地想和她相拥,可偏偏动作需要很慢、很慢、很慢。
不平静的夜晚过了两天,高绥又要进沙漠拍公益宣传片,而她的老板终归还是同意了第一版的故事框架,薛苓璐就抓紧时间差回了梦泽看病。
梦泽热闹的夜晚,家里只剩她和姐姐。
弟弟今晚加班,哥哥还没到放假的日子。而隔壁房间,姐姐亦一定睡得正熟。
自从她确定每年会有几个月时间不在梦泽后,就让哥哥弟弟姐姐都住进了自己的房子。想着能让他们暂时逃离父母也是好的。
所以有好几次,好友都表示了同一种担心:“你可以救下那么多人,却救不了你自己。”
这本是一道无解题。
她无法期望身边的至亲能救她,毕竟如果能,过去的十几二十年里,她就不至于时常感觉孤身一人、进退艰难。
可她的好友让这道无解题有了解答的办法。
“没关系,有我。我的肩膀给你。我来救你。”
《哈利波特》的邓布利多教授说得对: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
她的好友一点点用她同样孱弱的身躯、不顺的人生为她撑起一把伞,在她救别人时,好友便来救她千千万万次。
夜很深,月亮被猫叼到了树梢上。
设置了时间使用限制的手机一直显示新收到一条短信,薛苓璐玩着手机,晾了它半天还没有睡意,才点开看。
居然是蒋蜜。
薛苓璐翻过身,面对飘窗月光,给蒋蜜回消息。突然感觉不寂寞了。
薛苓璐:【当然睡了呀。蒋大小姐,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灭绝甜甜编辑:【可别说了,我家表妹进医院了。我正在医院候着呢。家里人都到了,听医生说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薛苓璐震惊,蒋蜜的表妹在她们视频的时候出过几次镜,长相清秀的小女孩,生一双丹凤眼,除了娇气、有些自大,没什么缺点,听蒋蜜说从小也是特别仗义的孩子,在薛苓璐看来也是挺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灭绝甜甜编辑:【大半夜的,因为和男朋友分手,在宿舍吃了药,幸好宿友及时发现了,但也挺久了。幸好家里人就在本市,赶到医院也是二十分钟的事情,我舅妈都哭晕过去了。】
灭绝甜甜编辑:【我实在不明白这些孩子,怎么就不尊重下自己的生命。我有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就因为高考被自己选的一个南方学校录取了就在家里闹,要死要活。又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大事,每个人平安地活下来多不容易啊,大家可是躲过了不知道多少潜在危险才走到今天的。】
薛苓璐心里唏嘘,编辑信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嘛,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也试过自杀。但我初中心理老师说得对,百分之百的人都有过自杀的念头,其中一大部分都实行过,重视它但也不要太重视它。】
【你可别哭,你得稳住,你舅舅舅妈一定特别难过现在。你得撑住。】
就像她大学时,迫不得已要独自面对父亲的癌症医生和父亲每一次的治疗时。
因为左手右手伸出去都只能碰到空气,所以就算害怕、委屈到哭,也得憋回去,不哭,只笑,麻痹悲伤混乱的脑袋,这样才能做出及时理智的即时反应,不耽误治疗,以防治疗出错、医护没发现、她也没发现。
灭绝甜甜编辑:【你之前总说自己想起医院就会发抖,我这次可真是实实在在体会到为什么了,急诊里刚刚有一对夫妻要做手术但不够钱,就只能想办法折中保住命就行了。然后她妻子一直在那里哭。】
薛苓璐沉默。网上有句话说得好,医院听过比教堂更多的祷告。她也曾数次在医院里经历过那种绝望、痛苦、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煎熬。
灭绝甜甜编辑:【三万块钱,他们是农村的,不过在城市里也待了好几年了。家里两个小孩,一个每年学费6000,一个每年17000的学费,他们在外面收废品好的时候每天睡两三个小时,一个月可以挣个八千一万,但是好的时候每年就一两个月。孩子们还得给生活费,自己还要过活,儿子最近还出国游学了,还有女朋友。】
缺钱。
这是所有普通底层人民就医大病时都会遇到的一个避不开的痛苦难题。
当年她也是。
爸爸开始治疗的第三个月,医生把她叫到办公室,说:“现在呢,有一种药,外国药,进了医保,但是报得不多,一次大概要七千块钱。要不要用?”
那时候的七千块钱,对于他们家来说,是妈妈加上哥哥的全部工资。
她抿了抿唇,反应的时间很长也很短,大概也就一分钟。
她道:“算了吧。”
薛苓璐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你帮忙问问医生,是不是做了手术就能痊愈。】
灭绝甜甜编辑:【我知道你想干啥,我刚刚给她凑了10000,你要给的话就15000吧,还有五千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老实巴交的,我觉得还是会去做手术的。】
薛苓璐很感动,刚开始和蒋蜜认识的时候,第一个带她的责编一直在说蒋蜜这个人很理性,有时候理性到了冷血无情。可是她所了解的蒋蜜从来不是别人口中的那个她。
厚厚尖锐的保护壳下面是柔软晶莹的果肉。
细腻、细心、包容、尊重、有野心、有柔软。
薛苓璐:【他们真幸运,遇到了你。所以我没骗你吧,医院真的是个能看尽人间冷暖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会在这里极致地暴露在阳光下。医生给出的方案,他交不起钱,就只能保住一条命,仅仅只能保住一条命罢了,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冷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但你作为一个路人,和他们都不认识,又愿意出手,做好了钱都打水漂的准备,是人性中最大的温暖。】
只是当初还在象牙塔的她就没这么好运了。
灭绝甜甜编辑:【一万块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薛苓璐,你可别光感动了!马上立刻睡觉,明天给我起来更文!写新稿!然后完结,然后指定我继续做你的出版编辑!想办法让我快点把花出去的钱给挣回来!否则我就得去做兼职了!!!】
一连串的感叹号让薛苓璐又哭又笑,她对着手机,轻轻说道:“好的,我的大小姐,你好好照顾自己,有空我飞过去找你!不要太着急了。爱你么么哒~”
京九医院走廊里都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蒋蜜听着语音,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松动,慢慢笑了起来。
衣角被谁用力地扯了扯,低头看是母亲,母亲朝她摇摇头。蒋蜜立刻收回了笑容,行动之快只是在一瞬间。
和蒋蜜通完电话,薛苓璐彻底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
她猛地捶床坐起:“还是亲自带爸爸去复查一次吧!”
窗边的月光逐渐暗暗退场,她意识到新的一天的太阳就要升起了。
薛苓璐的手指移到和高绥的聊天背景上,这是离别前两人的合照,也是他们作为情侣的第一张照片,也是第一张两人的单独照。
鼻梁、眼睛、耳朵、喉结。
完美健全的原生家庭。
造物主的偏爱。
当第一缕晨光落在人间,落在薛苓璐的窗前,她的困意安然来袭。她的眼皮动了两下,只留下手机屏幕上一条绿色的已读消息——
“昨夜做梦,有些可怕。梦醒之后,尤其想你。”
他和她,是很不一样的。各方各面。
高绥七点给薛苓璐发完信息,配合琉南璃拍了一个晨间vlog,,买完早餐回到房间才重新拿到手机。
没有回复。
猝不及防、一丝慌乱。
过后是无心进食的沉默不语。
琉南璃以为是迎合潮流拍vlog的举动让他介意,憋了很久,小心翼翼问:“哥,是不是不想拍vlog?嗯,徐老也没有硬性要求,这是我们底下人决定的,不过也有和楚姐汇报过。”
高绥摇摇头,过了一两分钟又道:“和徐老说了吗?”
琉南璃见他不介意才放下一颗心,实诚摇头,直白回答:“我们跟楚姐汇报了,楚姐批了,说不必和徐老说,因为小事叨扰他老人家没必要。我们也就没有跟徐老说。”
高绥的脑袋微微有了些摇头的幅度:“之前我的总经纪人是楚姐,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是楚姐,但换了徐老之后,如你们所知,徐老的资历年纪摆在那里,徐老的老友又是公司高层,与楚姐仰仗的高层是对家,楚姐就不再是我实际上的总经纪人。拍vlog这事是个比较重要的新型宣传和固粉手段,和徐老的理念或许会有一定程度的冲突,应该提前告知。”
琉南璃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高绥抬眼,手指指了指阳台的方向,冷声又温和:“还不去补救?”
高绥看着琉南璃举着手机在阳台一惊一乍的神色慌张,给薛苓璐再发了一条信息,他想打电话,但他想起这个时间她有可能睡回炉觉了所以才没回他消息。
果然,草草吃了十分钟早餐后,她依旧没回。
他紧绷的心松了点,但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时不时飘向手机。
终于,琉南璃处理好了事情,一副侥幸逃过一劫的表情,兴奋地朝高绥宣布:“霁霖哥,徐老还是很愿意跟时代的呀。”
“霁霖哥?”
高绥对此并不关心,他随意道:“今天的手机我都自己拿着。”
琉南璃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地响应点头。
九点一到,高绥又坐上了提前就预约好的私家车,前往离拍摄点最近的城市配合代言产品的最新宣传拍摄。两条视频,十张图片,预计顺利也要三个小时。
“霁霖是准备接大项目了?”工作人员兴奋问道。
他望着活跃的联系人对话框,目光却只聚焦在一个账号上,淡淡回道:“没有。是人生唯一的大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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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众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