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江南的旅馆已悉数打烊,四人离了暗花楼数里,方在一偏僻的小巷内找着一处安身地。
掌柜的正打着算盘算账,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掌柜的立马停下了拨动的指头。
“住店!”
紫裳撑着欲倒的身体按下一锭银子。
女掌柜斜眼看了看那锭银子,又看了看紫裳满身血污的身子,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客官,小店门面小,早就住满了。”
紫裳看着那女掌柜眼中明显的戏谑,怒火中烧:“住满了你怎的不在门口立个牌子?”
女掌柜笑着就从底下掏出个木牌子,“这不正打算立上,姑娘你就来了吗。”
“你!”
说话间,顾易陈三人已经赶到,顾恒短暂清醒后又昏倒了过去。看着紫裳与那掌柜争执,易寒淅几乎就能想到事情的原委。
她放开顾恒,径直走向那掌柜。
陈枫架着顾恒找了个横板凳坐下。
这场面掌柜见得多了,她笑得圆滑,心里想这么个受了伤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
易寒淅看着那掌柜,二话不说,雪竹松直直插入柜台之上。
那女掌柜大概没想到易寒淅如此豪气,捂着心口向后退了好几步,震得柜台上的酒摇摇欲坠。
“我要房间,现在!”
紫裳从没见过这样子的易寒淅,她一双纤纤玉手死死捏住柜台,那木头都好像要裂开,她眼中仿佛全被恨意侵蚀,好似血流成河。
女掌柜颤颤巍巍地掏出钥匙,一把接一把,一共三把。
她哭丧着脸:“真没了。”
易寒淅拿了钥匙,甩给紫裳一把,便转身和陈枫扶着顾恒上楼。
“你何时变得这么凶狠?”
“何时?”易寒淅不解,“我一直都是如此。”
顾恒伤得很严重,至少他后背那条疤这么说。
陈枫自告奋勇要替顾恒把脉,易寒淅倒是很惊奇:“你还会把脉?”
陈枫笑着回应道:“走镖路上算不准会遇到些什么,所以小时候我爹就让我都学了些。”
易寒淅拿出了包袱中的绷带和伤药,绕到房间中红纱制的屏风后面,熟门熟路地替自己包扎了起来。
“说起来,今天那个蓝衣人来得很是奇怪。”
“哦?”陈枫缓了几秒才回答道,“他来得很是凑巧。”
易寒淅沉默了两秒,“为何这样说?”
好一会儿,屏风外面都不曾有回声。
“陈枫?”易寒淅唤道。
“哦,我、我没事儿,”陈枫放开了抚在顾恒腕上的手,“我只是、咳、咳咳咳......”
听到这个声音,易寒淅连忙拉起衣服跑出去。
陈枫倒在地上,身侧竟满是他吐出的鲜血。
“你怎样?”易寒淅轻轻扶住他。
“我,我无妨......”
“你当我傻吗?”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是一声巨响,门闩应声折断,木门被一脚踢开。
易寒淅定睛一看,正是那个救了他们的蓝衣男子。
他气场强大,站在门口向房中一扫。
“你要做什么?”
男子的一双眼眸冷若冰霜,竟比冬夜里的坚冰还慎人。若非易寒淅刚刚被他救起,此刻只怕早就不敢与他对视。
男子并未理睬她,而是直直地看着她怀中的人——陈枫。
陈枫被他看得心虚,“咳、咳,见过......见过二叔。”
二叔?!易寒淅惊讶地看着那个男人。
怪不得她要出手帮他们。只是那个男人一头长发,看上去顶多不过三十岁出头,陈枫竟有这么年轻的二叔?
他二叔二话不说,直接从易寒淅怀中抱起了陈枫,离开了房间,易寒淅听见门开门关的声音,听这架势,他们应该是去了隔壁房间。
易寒淅只得一人扶着顾恒到床上,又掰坏一个椅子脚当门闩。
她先是把顾恒弄得直坐起,然后便想替他处理伤口。
她的手指本快要触到顾恒的衣服,却忽地一止,脸上竟莫名泛了红晕,她啧了啧,想道: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害羞的?
想到这儿便干脆利落地扒了顾恒的上衣。
顾恒的脊背上还有隐隐几道伤口,是上次在承思阁中受刑所留下的。易寒淅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
只不过一会儿易寒淅就害羞地捂着脸,心道:我在干什么?
想到这儿易寒淅深吸一口气,拿起伤药准备干正事。
她刚替顾恒包扎好,门那面便又是一声巨响,闩上的凳子腿应声而断。
易寒淅:“......”
那蓝衣男子道:“陈枫说顾恒受了内伤,让我过来看看。”
“哦哦,好。”
易寒淅说完就下床,那蓝衣男子便绕过红纱屏风进了里间。
他二叔看着顾恒光秃的脊背,愣了愣。
易寒淅刚白下来的脸霎时又红了。
“我,我只是想帮他包扎伤口,你别多想啊!”
蓝衣男子也没多说,只是点了点头,坐上床运功替顾恒疗伤,易寒淅见此景便主动地走了出去。
漫漫长夜,此刻已是五更平旦。
易寒淅靠着窗子往下看,天还未明,但已有些许人家赶着生意活儿出门劳作了。
江南地杰人灵,春风至、百花争妍,夏日炎、清潭绿荷,秋来晚、烟雨迷蒙,冬雪飘、素裹银装......其景美甚,如画中水墨,不可言语。
易寒淅想,若能找处酒馆装满酒葫芦,再提着它寻座石桥而坐,靠柳观水,醉饮一场,岂不快哉?
倘真能在这无边光景之中牵着马,执着剑,饮一壶好酒,怕是也无憾。
“易姑娘。”
沉醉于窗前之景,易寒淅竟未听到蓝衣男子的脚步声,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才回头。
“我已运功替顾恒疗伤,此刻他已无大碍,但还需找个药堂抓几两草药调养,方可恢复。”
这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亲切?易寒淅有些突然地不适应。想来是陈枫跟他说了我们的好话。
“多谢二叔!”
男子抬起手拒绝道:“你叫我断昀就好。”
易寒淅笑嘻嘻道:“谢谢断叔叔。”
断昀转过身,无奈地摇着头走了出去。
待他的脚步声走远,易寒淅又掰下一个椅子腿儿挡在门上当门闩。
望着手中的四腿凳子变两腿,易寒淅汗颜,只望那个断二叔别再来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顾恒趴在床上睡着了,易寒淅只得抱两床被子摊在屏风外打地铺。
待几人完全清醒后已是正午时分,易寒淅换好了衣服准备按断昀说的去药堂抓药,顾恒一下子拉住她的衣袖,“你识路吗?小心再碰到千羽宗的那群人。”
“放心吧,我问过老板娘了,这客栈出门不远就有家医馆,我很快回来。”易寒淅浅笑。
她轻掩上门,叹了口气。
这客栈位置很偏,但人却不少,此刻大厅里已坐了不少人,那女掌柜正擦拭着酒罐。
“掌柜的。”
女掌柜皱着眉转过身来却是一惊,“怎么是你!”她顺了顺胸口,很为难地又转过身,小声嘟囔道:“我这是倒了什么霉!”
易寒淅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砸”在桌面上,那女掌柜闻声缓缓转过头,她目光直直盯着那闪亮亮的白银,盯得出神。
——直到易寒淅又拿出了一锭银子。
“姑娘你说吧你要啥。”
易寒淅嘿嘿笑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么。”
女掌柜终于摆出了对顾客该有的脸色,眼角下垂,嘴角上扬,笑眯眯地抓起两锭银子藏到桌下。
“我就想跟你打听打听这周围的情况。”
“那具体是什么情况呢?”
“全部。”
日上正午,紫裳拖着一身伤敲了敲顾恒的房门。
顾恒连起身都吃力怎有力气下床开门,这边门没开,倒是把隔壁房的断昀给敲来了。
紫裳颇有些惊讶地看着断昀,那男人一头长发略带有深海的蔚蓝,他的双眸就像平静海面上忽然起风刮起的漩涡一般深不可测。
看到断昀从陈枫的房里出来,紫裳便有些猜到他是昨夜救了他们的那位高手,因此便道:“多谢前辈昨夜出手相助,救命之恩,藏剑阁紫裳没齿难忘!”
“你不必谢我。”断昀冷冷道。
他说罢便聚气于掌,“咔嚓”一下劈开了顾恒的房门。
紫裳:“......”
“你们的事,陈枫都跟我说了,我不会帮你们。”
“当然,”紫裳点点头,“这是我们藏剑阁的事,顾兄弟受我们阁主所托仗义相助,易姑娘和陈公子又不辞辛劳,远赴千里相伴,怎敢再叨扰前辈?”
“我点了几个菜一会儿送到这儿,陈枫和顾恒都伤得很重,劳你照看下。”
言毕,断昀扭头便走,连看都不看紫裳一眼。
“诶......”
紫裳心里莫名有些落寞,自己只是客气两句,那人真是一点不肯帮忙啊。这下,找楚清歌的困难又多了几分。
正在此时,易寒淅竟提着药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紫裳正欲解释,易寒淅忽地瞥到了地上断掉的椅子腿,全明白了。
“我去外面抓了几副药,顺便就道听途说了一番,一会儿上菜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我说说我打听到的情况。”
这消息无疑令紫裳喜笑眉开,甚至菜还没上齐,她便催促伙同着易寒淅搀扶着两位重伤员坐到了席上。
“你一天拖着个病体跑的路倒不少。”顾恒嬉笑道。
“我这要是叫病体,那你算什么?僵尸?”
见惯了二人的打闹,房间里只洋溢着低低的浅笑。
“断二叔呢?他不回来吗?”易寒淅问道。
“不用等他了,他已经走了。”陈枫答道。
“走了?”紫裳真没想到那人竟然这么快就走了。
“算了,”易寒淅叹了口气,“就料到他不会管我们。”
她轻轻抿了口茶,说道:
“我在老板娘那儿打听到千羽宗正和千刀门——也就是昨晚袭击暗花楼那群人打得不可开交,已经僵持了几个月了。听说他们交手的原因是千羽宗要想吞并澄湖以南——正好包括了千刀门的地盘。”
“两个门派的争夺,”陈枫托着下巴,“可依千羽宗的实力,不该这么吃力啊。”
“没错!”易寒淅打了一个响指,“千羽宗好歹是中原六大宗门之一,怎么会对付不了一个三流帮派?其实是他们宗里有些人不想吞并,准确说,是不想燕渡——昨夜那个天字级以上的高手,千羽宗四护法之一的人来吞并。”
“半年前千羽宗暗墨阁阁主因病离世,三阁主之一的位置就空了出来,作为四护法之中最强的燕渡自然是这个位置的不二人选,只是不知为何,钟铭心一拖再拖,将暗墨阁的事务交由暗香阁阁主流莺和暗夜阁阁主浅夜处理,我猜那两人就是最后发现我们的那两人。”
“燕渡当然等不了,正好千羽宗计划收服澄湖以南地区,于是在钟铭心启程去群英会之前,燕渡便请命担此大任,钟铭心同意了……”
“不对呀,”顾恒打断道,“既然钟铭心要拖,又为何明知他是在邀功请赏还要同意呢?”
“这就是另一个惊天大事件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千羽宗出了大事情钟铭心为何还迟迟不归吗?”易寒淅一副颇为自得的模样,将众人的好奇心吊到了顶点。
“因为,千刀门门主周厉曾是钟铭心的同门师兄!甚至,还有传闻说他们俩是恋人。只是不知为何,老宗主死后,周厉忽然带着一部分人离开了千羽宗,在澄湖南岸创立了千刀门。”
“你是说,钟铭心在躲周厉?”陈枫道。
“是的,她没有理由在群英会结束一个多月后还未归来。”
“那清歌便很有可能在千刀门手里了?”
“对,”易寒淅点点头,“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千羽宗关了楚清歌。”
“不过这种可能很小,她要是被抓肯定会自报家门,”顾恒道,“两方交战,千羽宗的人不认识楚清歌但应该也看得出她不是千刀门的人,抓了她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可能会得罪中原武林,甚至触怒钟铭心。”
“不错,现在问题的关键还是在千刀门上。”紫裳肯定道。
“我上午去探了探路,摸得清大概的道儿,但只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儿,没敢往里冒险。”
顾恒笑道:“我们现在伤的伤,残的残,虎口救羊的事情确实太冒险。”
“那我明天跟易姑娘去熟悉一下路,顺便再打听打听情况,你们好好休养,待我们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做。”
“好。”易寒淅冲紫裳微微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