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番外二·怜惜[番外]

秋主肃杀,亦主丰收,是一年到头最忙的时节。

近来朝堂动荡,秋末近冬的时候,沈初已连着监了三场秋后问斩,都是朝廷命官与内廷钦差共同监斩的宗室大案。

陆雀这头忙起来倒也与沈初不遑多让,这三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铺子也越开越多。

秋收之后,农家那头的粮食空了,与米粮相关的各行各业倒是穰穰满仓,铺子里的人全都忙得脚不沾地,直到腊月前才能消停。

陆雀也忙进忙出地在几个铺子间来回跑,今日气候不好,天气又热又闷,不像是快入冬了,反倒像是秋老虎又要回来一般。

弄得陆雀这心里也惴惴的,做什么都不太得劲,仿佛揣了块石头压在胸口上一般。

他人在作坊的院子里盘账,没来由想到了沈初那双跪多了老寒腿,也不知近日是不是会痛;

还有前几日沈初回宅的时候,说是板凳坐得多了,腰上酸痛得不行,他帮着按了按,沈初就抿着唇冒冷汗,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去岁的时候,沈初那水道似乎也犯了点毛病,夜里尿得很频,身上也总是萦着一股药味,背着他在偷偷吃药呢……

沈初比他年纪大的,宫里也个耗人命的地方,陆雀是知道的,沈初的身子不可能好到哪儿去。

可他总希望沈初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与他多伴些岁月。

正想着沈初这次回来,家里就炖上药膳,再让沈初把他备好的护腰护膝带回宫里,能好受些,突然就听铺子外传来“啪挞挞”一串脚步声,宅子里下人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

“二爷,您快随我回宅!老爷在宫里受了重伤,昏迷前一直念着你,刚被公公们抬回来了!”

陆雀心里那颗揣了许久的石头随着这声通报轰然落地。

手里的玉算盘也一松,在青石板地上摔了个稀碎。

赶急赶忙回了宅子,送沈初过来的公公已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了一人下来,正是红姑的菜户。

那宫人四十多岁,看着已有些老态,算来红姑离宫也有十年,宫女尚且有放归的年限,宦官却不知何年马月才有离开的那天。

陆雀和红姑的相公还算熟悉,那人两语交代了沈初事发的始末,以及御医的嘱咐,就告辞离开,不再打扰陆雀与沈初夫夫二人相处。

其实宫里的那些动荡,陆雀之前就从沈初那里听来过一些,但总体还是不多。

红姑相公对着陆雀就更不可能说那些皇家秘辛了,只遮遮掩掩地告诉陆雀宫里有人行刺,沈初为了保护皇子,替小主子挨了一刀。

没伤着心脉,但到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场又十分混乱,御医来时,沈初已经神志不清,只喃喃着“雀哥儿”了。

陆雀光是听完,都眼睛一红,险些要落泪。

等进了屋,见到沈初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陆雀却哭不出,也落不下泪来了。

结为菜户已快三年,他们夫夫两人之间向来聚少离多。

偶尔也会小打小闹,但感情总是好的,哪怕陆雀有时候还孩子气,会为了一点小事闹腾起来,沈初也总会让着他,宠着他。

对陆雀来说,沈初是他的夫,是他的契哥哥,也是为他撑起一片天的顶梁柱。

他从没见过沈初这么脆弱的时候。

两鬓边沈初每每瞧见都要拔去的银发如今冒出几根,那张素净的脸上更是没半点血色,像是随时都会散了生气一般。

沈初这会儿也确实是在鬼门关前游荡着,若不是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宫里未必会愿意把人放出来。

说是回家让陆雀这菜户照看着,也未尝不是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的意思。

陆雀心里七上八下,又慌又怕,可想着御医的嘱托,他还是坐在沈初边上,吸了吸鼻子,硬挤出点笑来,柔柔地道:“沈哥哥,你得撑住,得快醒些过来,小雀儿很担心你……”

他轻轻摸上沈初冰凉的手,压着哽咽,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脸贴上沈初的手背,小声哀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们才一起过了五年,太短了……沈初,好日子太短了……”

昏迷的人指尖轻轻颤动着,像是也要抓住他在此界的眷恋与温暖。

陆雀照顾了沈初快一个月,期间除了大夫为沈初更换伤药之外,其他的吃喝拉撒全由陆雀一应照顾。

沈初这人看着性子冷,实则是个很温柔的人,可再往里探,又能感觉到这人的一身脊骨,戳在那儿像一堵墙,支着墙内的自己,也隔着外面的他人。

之前同住五年,沈初从来不曾在陆雀眼前袒露身体,就连便溺也是去到耳房里,一点声都不让陆雀听见。

如今这幅躯体却没办法再遮遮掩掩了,拆了衣装,阉人的身体和寻常男人的其实没太大区别,只是要难看上一些。

沈初本就消瘦,如今卧病在床更是瘦得肋骨突出,胸口缠着厚纱,四肢都细细的,肌肉不算太多,不鼓着劲儿的时候,哪儿都摸着软软的,哪儿也都糙糙的——

到处都是伤口。

膝盖上的老茧似乎比足底的还厚,身上有好些鞭痕杖痕的,都是从前受罚时落下的旧伤。

还有那处,陆雀帮沈初擦身接尿的时候,难免要碰到,也难免要看见。

本朝阉宦净身只切肾囊,因此沈初的那物还是完好的,只是净身时年岁太小,之后也就没怎么长过。

大夫还特意交代了陆雀,在沈初排尿后要仔细清空水道,不然往后要落下病根,排尿困难。

瞧这一副躯体,千疮百孔,甚至还不如寻常百姓。

却就是这么个人,这么副身体撑起了一个家,一个村,接手的都是国家大事,面见的都是天子朝臣……

“快醒醒吧……哥哥。”陆雀擦着沈初削薄的胸腹,低声道:“你还没享多少清福呢,别睡了。”

等到沈初醒来的时候,窗外都开始下雪了。

屋里燃了碳火,将房内薰得暖热。

沈初身上的被子盖得很厚,陆雀就睡在他的身边,和他同盖一床棉被,瘦了一截的脸被热得红通通的。

他刚醒来,嘴里干,哑声讨要水喝,身旁熟睡的陆雀一惊一喜,一骨碌地就爬下了床,给沈初倒了水慢慢喂进去,后来沈初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大夫和陆雀都候在沈初的榻边。

大夫宣布沈初已有所好转,没了生命危险,陆雀这才露出个笑脸来。

大夫走后,屋门一关,陆雀就扑到了沈初身上,小心地避开伤处,又粘人得很,憋了好些日子的委屈和眼泪一起掉下来了,像是这会儿才能放下心来哭一场那般。

沈初自然是哄着人的,又是说小雀儿懂事,又是说这遭算不得凶险,把陆雀哄得一会儿害羞,一会儿恼怒。

一诉衷肠之后,沈初又有些体力不支,却也没直接睡下去,而是抿着嘴,拳头握了握,好半天才道:“雀哥儿,去把夜壶拿来。”

陆雀神色微微一滞,很快回过神来,拿了床边的夜壶伸进被窝里。

沈初伸出尚且无力的手去接,陆雀避让开,道:“哥哥,我来就好,这些日子都是我在弄的。”

他熟门熟路料理了沈初的小解,还轻轻按压小腹帮助排尿,手法娴熟,可见这些日子是一直在做的。

沈初沉默不语,直到陆雀拿走尿壶,净了手回来,又钻进被窝,他才低声道:“雀哥儿,委屈你了。”

陆雀蹭蹭沈初,这会儿安心了,踏实了,连抱着人的动作都松弛了很多。

他软软地笑道:“不委屈的,照顾哥哥不委屈,我乐意的,只要你醒过来就好,你刚被抬回来那会儿,我真的怕死了。”

沈初微微抬起一点点嘴角,又扯平了嘴,像是叹了一声,很轻地道:“跟着我这阉人,委屈你了。”

陆雀一下子支起身体,从上而下看着沈初。

后者侧开一些目光,用虚弱的气声缓缓道:“做天家的阉奴,没什么安生日子过,这样的事谁也料不到之后会不会再来,就是没意外发生,我这副身子也不知能活几时,你还风华正茂,不必空耗在……”

“哥哥!”陆雀皱着眉头打断了他,把自己脸凑到沈初眼皮底下,凶巴巴地凝视着:“你又要赶我走了?”

温顺的小雀儿快炸毛成了个圆球,沈初哑口无言。

他本没有那个意思,可刚才的话要是说完了,也确实是在赶人。

陆雀难得见沈初语塞,又见这人消瘦苍白的脸,脾气顿时没了,只剩下浓浓的心疼。

他又低头,靠回了沈初的颈窝边:“我不委屈的,是哥哥受委屈了。”

他听着沈初浅浅的呼吸声,叹了好大一口气,柔声道:“你总是怜着我,怜着别人,可谁来怜你呢?”

他突然很难过,难过得想哭:“你都不知道心疼自己的,我真想把你带走,带到天涯海角,异国他乡去,盖一栋刀枪不入的宅子,将你安置在里面,一点点地养好,就像你从前养我时一样……”

“沈初,我心疼你。”

皇权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他们的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入了宫的宦官,就是天子的阉奴,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可这一声心疼,一句体己话,却像是抵御困苦最好的良药,轻而易举抚平了沈初前半生的沧桑,让他也成了个有人疼的寻常人。

卧病之人的呼吸声重了一下,一点点潮湿的吸气声从陆雀的头顶传来。

陆雀听着这声,给人留了面子,没抬起头来,只是安静地感受这沈初有些急促气息。

又过了好一会,他才觉得背后被轻轻地拍了一下。

“睡吧。”沈初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一点点哑。

陆雀趴在沈初怀里,也轻轻地拍着他的哥哥。

他问道:“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欢.好的时候,你把衣服脱了吧?我也想亲亲你,抱抱你。”

沈初拍着陆雀的手停了停,半晌后,无奈的笑声响起。

“好,我同雀哥儿之间是真的再也没有秘密了。”

他靠在陆雀的额头边,像是靠了个小暖炉,又或是自己后半生的依靠,眼睛闭上了,很惬意地道:“下回我就宽了衣,再同你好。”

-番外二·怜惜·完-

好啦,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

小雀儿已经长成了羽翼丰满的双开门大鸽子(误),他可以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哥哥啦~!

沈初的脆弱也终于被小雀儿看到,并且愿意袒露在小雀儿面前了。

为了避免收尾太沉,虽然后面的故事我不会写了,但我还是预言一下,沈初最后成功告老还乡,和小雀儿一起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度晚年啦!

ps.阉人其实很长寿的,不用担心沈初走得早,他一定会和小雀儿抱成一团,两个幸福的小老头,在暖暖的被窝里一起闭上眼睛哒!

pps.再次谢谢宝宝们的评论和营养液还有投雷,还有还有,真的感谢自来水的宝宝QAQ你们都把我感动坏了!这只是篇调剂小短篇,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喜欢!

我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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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番外二·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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