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站在明华殿外,闭着眸听檐下琉璃挂坠在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中叮当作响,心中一片冷寂清明。
几日前喝下一杯宫中送来的毒酒,他谢珩,大周朝曾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首辅,重生了。
此刻,他却站在熙元三年的明华殿外,即将参与他此生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政治节点。江南治水钦差一职在前世彻底叩开了他往上爬的门,是他权臣之路最好的垫脚石。
前世种种飞速在心头掠过,最终停在小皇帝萧璟那双解了心头大患又带着寒意的桃花眸里。
“老师,您太累了,该歇歇了。”
歇歇?
谢珩鼻尖轻哧了一声,前世忠君爱国,落了个油尽灯枯、猜忌毒杀的下场。这一世他只会爬得更快、更彻底。剧本已然熟读于心,他自会扮上最好的妆奁演的酣畅淋漓。
“宣——朝臣进殿!”
话落,谢珩敛尽胸中翻涌地情绪,睁开凤眸。一瞬,他又变成了那个年仅二十,连中三元。平素芝兰玉树,以温润如玉著称的翰林院谢修撰。
龙椅上,那个年仅十七岁的新帝,紧绷着一张稚嫩的小脸装作威严模样。
在目光扫到谢珩的时候,萧璟的身体就在不自觉地发颤,像是这具躯体自发的感觉。萧璟控制不住这种感觉,偷偷摸摸拧了把自己的大腿,痛的咬紧了牙,才勉强控制住从骨子里泛起的颤抖。
谢珩只淡淡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垂眸混在人群中,等待着他的时机。
户部尚书郭毅上前,字里行间痛诉江南水患之险,请求小皇帝甄选能臣寻找良策治理水患。
一时间,有意无意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
他出身名门早年曾随水利大家四处游学,此事出身世家的大臣都有所耳闻。还是新科状元,治水本就是个磨砺他的好时机。
谢珩整了整衣服,脚步将将抬起。
变故却在不经意间突发。
萧璟略显青涩沙哑的声音响起:“江南水患,朕心甚忧。以致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思虑再三,此事当派德高望重者亲自监督,着令工部右侍郎王怀元总领治水之事,人员粮草全权负责。”
王怀元?
朝中出了名的清流,出身寒门,靠着不结党营私的中庸之道,在右侍郎的位置上趴了十载。前世无功无过,也算圆满致仕。
谢珩的手攥紧了昨日连夜写着治水的奏疏,上面有数十条都是他前世亲自实践过的,不仅能有效解决这一次的水患,更藏着他未来掌握江南命脉、安插耳目的深远谋划。
如今全乱了!
熙元三年的萧璟,不过是个胆小怯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少年天子,何时能掠过朝中诸多党派......一眼挑中一个中立者,还是个到致仕都不曾与他交好的老臣?
谢珩凤眸微眯,扫过头发花白的王怀元,直直落在龙椅上。
萧璟目光闪烁,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龙袍。在谢珩与他目光对视地那一瞬间,他喉咙上下一滚连忙错开了视线。
平日里看重谢珩的老臣上前反驳:“陛下,王侍郎年事已高,更何况此事该给年轻人一些机会。臣举荐新科状元谢修撰。”
听到前辈举荐,谢珩也站了出去,躬身行礼:“臣谢珩......”
话还未完全说出口,就被萧璟慌不择路地飞快打断:“谢爱卿!”
萧璟攥紧了扶手,身子微微抬起,在谢珩想要请缨献计时抢先出口:“谢爱卿之心,朕已知晓!然爱卿年纪尚轻,又是国之栋梁,江南水患凶险,万一有所闪失,当属朝廷之失,朕心不忍!”
不忍?
是爱惜才能,还是变相打压不愿重用?
满朝文武全安静了下来,神色各异,投在谢珩身上的有惋惜他痛失进步的机会,也有嫉妒他得了帝王宠信,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既然已经入朝为官,说什么凶险,前途不就是搏出来的。
“陛下拳拳爱惜臣子之心,臣不胜感激。然为国肝脑涂地,乃臣所幸,且臣于水利一道......”谢珩心头忽有失控的不安感,面上装作一片赤诚,双手将奏折捧过头顶。
本想退一步,即便拿不下治水钦差的位置,他当众讲出自己治理水患的策略也该赢得一些局面。
却不想,萧璟一巴掌拍在龙椅扶手上再次打断了他,声音甚至变得尖锐:“够了!王怀元老成持重,经验丰富,堪当此任。莫要再指手画脚,行逾越之事,此事就这么定了!”
连献策也不准?
压低了声音,萧璟继续道:“还是说谢修撰对朕的安排有什么别的想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一下,连朝堂上最迟钝的武将也看出来了,陛下哪里是爱惜人才,分明是不喜谢珩这个人。
刚中状元入朝为官,本是内阁的候选人才,却不想要在翰林院修撰的位置上待一辈子了。
真让人唏嘘。
像是不经意间,谢珩抬眸又和萧璟对视了一眼。少年的眸子里满是心虚,脸上表情紧张、焦急......甚至有些惊恐。
萧璟又下意识别过脸,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有些懊恼地转回来。谢珩已然收回视线垂着眸站着,像是刚刚两次直视天子都是错觉。
“谢爱卿还想说什么?”萧璟压住内心的惶恐不安,尽量让声音里听不出颤抖。
看出皇帝的欲盖弥彰,谢珩忽然有了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冒了出来,他的头皮开始发麻,极度的兴奋和凛然寒意让他的身子都要忍不住战栗。
陛下在怕他。
只有同样知晓未来、前世差点被他废黜处死的萧璟才会如此恐惧。
我的陛下,你也回来了。
所以一出手,就毫不留情地掀翻他精心筹谋布置的棋局。
可陛下又在怕什么,上一世死的明明是我。你也只是差点被我废黜处死而已,难道不该怪你前世太没脑子了吗。
“臣认为陛下说的对。”谢珩捏着奏折的手垂落,脊背微弯,敛去眸中的兴奋,换做一幅被打击到的样子。
垂落的眸子里,却是一片寂然。
掀了棋局,你我便不再是师生对弈。
这一局,赌上重生与江山,看看谁才是执棋的人。
行礼更加恭谨,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落寞:“是臣多言了,臣才疏学浅,不堪大用,入不得陛下青眼。臣,告退。”
谢珩以退为进,意在把自己被君王不喜、无端猜忌的样子表现的更明显。才疏学浅,不堪大用,朝堂之上谁都知道只是托词。他谢珩要是真是如此,那新招的与他同批及前后的都担不了重用。
总会有老臣为他发言,奈何不了一个初登大位的少年天子。博取世家门阀的老臣亲睐,靠着前世的制衡之术,他也能爬上高位。
萧璟若是前世没有白活一世,就该知道他今日之举太过激进,寒得从不是他谢珩一个人的心。
“谢爱卿留步!”见谢珩真的想要离开,萧璟几乎脱口而出。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尽量平和,压低声音带着笼络哄慰:“谢爱卿的才华,朕早有耳闻,但兹事体大,需老成稳重之人。爱卿年轻,来日方长。”
停顿了下,略微思考萧璟眸子一亮,提高了声音:“来人!把前些日子西域送的香料赐予谢爱卿。望爱卿......再接再厉。”
恩威并施,是萧璟在穿书前看古装权谋学到最多最好的办法了。电视剧和书里,每次都是有些作用的。
谢珩躬身谢恩,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
早朝又一次继续了起来,不过除了水患都是些日常公文汇报或是党派之间互相抨击的事情罢了。
直至结束,萧璟全程不敢再多看一眼谢珩,几乎落荒而逃。
“退朝。”
群臣开始窃窃私语,相继离开。
谢珩端着装着香料的盒子走出门,抬头看向春日,伸手遮住眼睛,清俊的侧脸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在发光。
路过他旁边的大臣,或多或少目光复杂。即便有赏赐,也难以否认谢珩失了君心。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谢珩毫不在意那些眼光。
他呀,从哪摔倒都可以爬起来。
即便是重生的陛下,他相信也会重新宠信于他。
毕竟陛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也重生了吧。
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陛下,为师教过你的。
这一世执棋的,究竟是你我,还是命运?
*
御书房里,萧璟毫无形象地躺靠在龙椅上,脸上盖着一本打开的书,封面上赫然写着:“帝王心术速成指南”八个大字。
“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萧璟坐直了身子把书拿了下来。一脸衰样地看向立在旁边地年龄不大的小太监:“小邓子,这本书真有用吗?朕怎么速成了一晚上还觉得什么都没学到,都是些废话。”
小邓子挠了挠头发,犹犹豫豫地道:“陛下,这奴才也是从偷卖杂书的小贩手里弄来的,奴才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你买之前就不知自己先翻开看看?”萧璟翻了个白眼,把书丢进小邓子怀里。
小邓子连忙接住,放在案上:“上面写了帝王心术,哪是奴才能看的,这抓到会被砍头的。”
“切。”
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拿起朱笔,萧璟百无聊赖地在奏折上写写画画跟小邓子吐槽:“你是不知道今天谢珩看我......朕的眼神,像是要废了朕。朕一看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浑身炸毛。”
这原主怎么就怕谢珩怕成这样,难不成谢珩的手段还不止书里那些?
“陛下说笑了,谢修撰刚刚入朝为官,官居从六品,还没那个本事。”小邓子没听过“炸毛”这个词,但根据萧璟的前言后语能猜个大差不差。拧眉安抚萧璟,想了想又继续道:“谢修撰出身名门,祖上都是忠君爱国之士。更何况,谢修撰平日里待人接物最是温润有礼,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更何况谢修撰生得俊朗好看,面相一看就不是坏人。”
“嘿,小兔崽子。你还会看面相?”萧璟坐直了身子,他不否认谢珩好看,人格魅力大,毕竟穿书前他也是谢珩的书粉。
但是!!!
谁让他一个看书的粉丝穿成了被谢珩废黜杀死的原主,都要把命交出去了,他还能当梦男粉,那就真是恋爱脑了。
破穿书局,别人穿书金手指金buff叠满,他穿书死到临头,连个系统都没有。
眯了眯桃花眸,萧璟看着红着脸的小邓子:“你小子不会是谢珩的梦男粉吧?”
“陛下,什么是梦男粉?”小邓子疑惑地问道。
“就是想和他那个那个......”
“那个那个是什么?”
“附耳过来。”
萧璟的一顿大胆发言让小邓子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差点脱臼。
愣了许久才反应了过来,伸手把自己下巴又扶好,一头黑线:“陛下,奏折上不能随随便便涂涂画画。茶凉了,奴才去给你添壶热的。”
说罢,提着茶壶转身逃走。
古人还真是无趣,萧璟撇了撇嘴,翻翻袖子,低头往桌子底下探探。
“还真没个系统在?”
萧璟放下书,拧眉盯着晃动的烛火。谢珩今日在朝堂上太过温顺,温顺得反常,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指尖无意识地敲着那本《帝王心术》,心头掠过一丝寒意——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行!”他猛地坐直,对自己低语,“萧璟,你不能先露怯。”
萧璟继续埋头,研究盗版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