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弄手套的动作迟疑凝滞,白皙分明的指节筋骨分明,劲瘦有力。
只看着,便能想象它们有多冰冷。
傅望楼滑动视线,从司温下意识的小动作里捕捉到了不同寻常。又见他面色如常,眼尾却垂着,显而易见的心情不好。
如此一来,他的问题有了答案。
金世舟同样在观察两人,傅望楼莫名其妙的了然,以及司温诡异的沉默。
无不告诉他,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有着自己触摸不到的秘密。
垂眸紧紧望着司温沉静侧脸,眼睫低垂,随意眨动,高挺鼻梁下的薄唇抿着,似有话要说,又像无话可说。
短暂的沉默中,三人各有心思。好在只有刹那,并不教人有多尴尬。
指腹贴着手套摩挲,随意放在手旁桌子上。
司温双腿交叠,倚着扶手,微微露出得体的笑来。
“你能来,我和世舟已经十分开心了。”他说,“礼物自然是喜欢的。”
“打开看了?”
金世舟离司温很近,察觉他鼻翼微动,显然有些不自在。
司温:“没来得及打开。”
话音落下,傅望楼深深看着他,不知是相信,还是预知到礼物被司温扔掉的结果。
无论是哪种,都不是他想见到的。
他淡淡笑了笑,英俊硬朗的面庞有片刻柔软,眉心甚至附着上一层温柔。
这种在他身上如同绝技的情绪出现时,司温反而蹙眉偏首,移开了视线。
他已经忘了,傅望楼上次露出这样的神色是什么时候了。
几个月,一年,还是更久?
浓情蜜意时尚不觉得敷衍,冷静下来回想只觉可怜可悲。
“不要紧。”傅望楼说,“你会喜欢的。”
“但愿如此。”司温无所谓道,拢了拢大衣,单薄的肩头如同一柄锋利的剑,直直插进傅望楼稳健跳动的心。
现在的他们太过陌生,多说一句话都显得多余。
何况还有金世舟在场。
越过司温,傅望楼看向金世舟,直言:“金先生,我和司总有话要说,请你回避。”
言语出人意料的温和有礼,完全不像从他嘴里吐出来的。
司温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有些不悦:“世舟不是外人,没什么话是当着他的面不能说的。”
说罢,似乎觉得语气太过严厉,又缓和下来,“望楼,别打哑谜了。”
“司叔叔,”傅望楼靠着软垫,高大的身体在大片铺成的洁白中显得比以往更轻,连同说话的分量也不见了。
“只是几句话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他无奈抬手,简直将讥讽写到了脸上,“金先生不愿意,是特别担心我对你做什么吗。”
司温刚想讥笑他低劣的激将,便被按住了肩膀。
“既然傅总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金世舟盯着傅望楼,却附身凑在司温耳旁,轻言细语,“我在外面等你。”
随着他的离开,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焦灼的沉默。
许久未见,司温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傅望楼。
“意外”车祸,怎么看都是愚不可及
本以为这么多年他大有长进,现在看来和三年前没区别,一个字概括——蠢。
傅望楼看出他的变化,眼神柔和,话音自觉放低了。
“司叔叔。”
“别废话。”司温换了更为舒适,但细看却能品出防备的坐姿,“有话就快说。”
“没话说。”
傅望楼坦诚,“我只想见你,有他在,哪里都肮脏。”
不知收敛的目光落在司温身上,含着思念,又慢火煨着暧昧,
一见到司叔叔,什么糟心事都不见了。
路过日思夜想的眼眸,停在挺直的鼻尖上,慢慢回想吻过无数次的唇有多柔软。
傅望楼想要好好看着他,心无旁骛,无人打扰。
“这不像你说的话。”三言两语的暧昧,打动不了司温。他如同坐在评委席的嘉宾,对台上拙劣的表演做出点评。
“我嫉妒他。”
司温笑了,从兜里摸出烟盒,却发现把打火机落在车上了。正要作罢,傅望楼拉开抽屉,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只打火机来。
银白色打火机被捏在两指之间,翻开盖子后,砂轮滑动,火焰腾地升起,映亮了傅望楼沉静如墨的眼眸。
他举着打火机,司温没有迟疑,凑过去习惯性虚手挡风,点燃了烟。
呼出烟雾后,才说道:“我记得你不抽烟。”
“和你学的。”
“是我的错。”司温放松身体,仿佛他和傅望楼是多年朋友,而不是不欢而散的情人。
这样的场景平静到古怪,处处散发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诡异。
傅望楼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
司温支着扶手,望向窗外。
私人医院的景色非常漂亮,这间病房的窗户正对一座湖,碧绿如玉,因风起皱。
层层叠叠的树影间,不时有鸟掠过。
它们轻盈快活,总是与挤在方方正正建筑里的人不同。
窗户半开,寂静中偶尔有风闯进来,带动窗帘晃动,轻轻柔柔勾的心头发痒。
他有些出身,烟快烧到手才回过神来。
“司叔叔,”傅望楼直起身,忍着疼痛将身体转向司温,亲自取下他指尖的烟,就着最后一丝火,缓缓吸了一口。
烟雾与话同时从他嘴里冒出来,“我没想到你会来。”
圆润明亮的眼眸上扬,漂漂亮亮望向傅望楼。哪怕年过三十,司温仍旧俊美到令人心动。
毫不夸张,一个眼神,便向浸入了蜜糖,心甘情愿在里面溺亡。
回应他的,是司温又轻又缓的笑声。他拿过手边的水杯喝了口,经过水的润泽,声音更加清亮。
“望楼,你是不是把这辈子骗人的量,全用在我身上了。”
“你怎么会没想到,”他说,“这场‘意外’的主谋,不就是你?”
四目相对,
司温惊奇发现,在黏糊不清的感情屏障后,傅望楼竟然做到了表里如一。
没有任何闪躲,堪称坦荡。
“司叔叔多虑了,”傅望楼苦笑,“我还没到对自己下手的地步。”
头一次,司温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怀疑。
傅望楼掌控傅家几年,得罪人是常有的事,但没到达要弄死他的程度。
而且傅望楼极度多疑,稍有风吹草动不可能不知情。
知道他的行程,又简简单单得手。这样疯狂暴躁,除了本人,司温想不到主谋还会是谁。
当然,这基于他对傅望楼的了解。
“别人或许不会,但你会。”司温转动眼睛,重新看向窗外。
“好,是我。”
“如果你希望是我,那就是我。”傅望楼毫不在意,甚至有几分哄人的放纵。
果不其然,司温嫌恶皱眉。
“不管是谁,”他放弃般改了语气,“希望下次别再出现在我耳朵里。”
“放心。”
“下次订婚,绝对不会发生意外。”
司温长舒口气,整了整衣袖,好似和朋友聊天,“听你话里的意思,就像下次是和你订婚。”
“我很期待。”
“世舟还在等我,我先走了。”司温起身,不等俯身,傅望楼已经自觉替他抚平压出来的褶皱。
感受到轻柔的触碰,他顿了下,“好好养伤,别留下病根。”
说完客套话,司温就要离开。
走出没几步,忽听傅望楼问他:“司叔叔,你还会来看我吗。”
他当做没有听见,径直走出了病房。
空落落满含期待的话语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太碎,无法打扫。搁置不理,又会扎到脚心。
傅望楼就那样听着房门打开又闭合的声音,面色缓缓沉寂下去。
医院总是那样安静,听不到走廊里任何声音。
在他看来,孤独是最廉价的矫情。
从小习惯以后,再看它,只觉得无趣。
十几年过去,这是头一次。
在司叔叔客套疏离中,再次听到它敲门的声音。
傅望楼头疼欲裂,简直要疯了。
他既清醒,又愤怒。
无能为力。
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肆无忌惮的品尝身体上的疼痛。
这是对他的惩戒,对他说谎与不忠诚的刑罚。
用最卑劣的手段,换取眨眼飞逝的相见。
这桩生意不仅没有亏本,甚至让他赚的盆满钵满。
傅望楼在原地静坐片刻,起身将窗户开展。任风吹到疼痛的身体,与碎裂残缺的心脏里。
他对爱意迟钝,对痛感敏锐。
垂眸望着绿化间的小路,金世舟正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等。
没过多久,和司叔叔并肩离开了。
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隔着衣服,傅望楼摸了摸胸口那道伤疤。似乎与那时一样,已经无法做出评价了。
他转身回来,余光瞥到摆在桌上的那副黑色手套。
没有犹豫,傅望楼将他握在手里,感受着温和细腻的触感,就像握住了司叔叔的。
从指尖抚摸到掌心,他慢慢将手套戴上,感受着残留的余温。
房门被敲响,林格进来时,恰好见到他在摆弄手套。
林格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轻声汇报工作:“与您预想的一样,小傅总开始有动作了。”
“沉不住气。”
傅望楼摘下手套,放在枕边,“由着他们闹,就当我不知道。”
“是。”
“可这样下去……”
“不用担心。”傅望楼说,“傅氏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们都想要,就来争。”
“争赢了我让位。争输了,他们就要下一层皮。”
“我给过机会。”
“他们不要,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林格:“您的伤势没外传,已经有人来查了。”
这是傅氏的私人医院,既是傅望楼的,也可能是其他傅家人的。
从里到外,都不是铁板一块。
“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好,”他又说,“只等着发酵了。”
傅望楼“嗯”了声,许是太过劳累,有些心绪不宁。
忍着头疼揉捏眉心,“司总那边也别放松,有情况及时告诉我。”
“是。”
傅望楼闭了闭眼,忽然闷声问:“送他的礼物,他收了?”
林格抿唇,想推眼镜又觉得欲盖弥彰。
心里犹豫不决,在撒谎与实话实说中来回摇摆。
“说话。”傅望楼假装生气。
林格咳了声,“收了。”
“但是……司总又把它扔了。”
他等着傅望楼更深的怒火,没成想听到他笑了。
傅望楼撑着额头,宽大有力的手在纱布上摩挲两下,竟然笑的有些无奈。
“猜到了。”
“以司叔叔的脾气,不把东西砸我脸上,就是心软,舍得疼我了。”
林格沉默。
在他看来,司总彬彬有礼,温和克制,完全与傅总嘴里说的是两个人。
但他明智的没有反驳。
*
司温沿着小路往外走时,已经察觉到来自身后的视线。
隔了那么远,依旧明显炙热。
金世舟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等他,浅色大衣将他衬得肤白如玉,高高大大,如同一尊上好的玉佛。
可他的神色实在冷淡,世上恐怕找不到如此不慈爱的佛。
皮鞋踏着枯枝落叶,咯吱咯吱响,头顶又有新的落下,擦着肩膀落到地上。
余光瞥到他的身影,金世舟下意识偏过头来,面上被冷风固定住的神色产生变化,渐渐温和柔软,声音也是如此。
“我们走吧。”
他起身,在司温靠近时,自然而然摘下挂在他身上,细小的树叶碎。
两人并肩而行,司温大大方方和他走着。
在医院里,他这张脸,影帝的身份,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
生离死别间,亲人尚且难以顾及,更没有闲心注意,在乎他是谁。
“怎么不问他对我说了什么。”
金世舟双手插在兜里,闻言略微侧身,不经意间蹭了下司温的肩膀。
“这是你的**,我无权过问。”
“又不是重大机密,”司温说,“你难道不好奇。”
“我问你就会说?”
“那好,他对你说什么了。”
似乎是怕司温反悔,问出问题后,根本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
“说这场意外的主谋不是他,还问,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看他。”
金世舟不明白,为何司温在意谁是主谋。
看出他的迟疑,司温主动解释了。
“谁做的这件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利用,让我来看他。”
“以前的那些人,好聚好散,可没他花样多。”
“至于什么时候来看他……”他踩断一根细长树枝,“咔吱”一声,尤其明显。
司温话音一转,抬首看向金世舟,“我们什么去旅行。”
“随时。”
“好。”司温点头,“你去安排吧。”
他喜好不分明,至于这次出行能否合他心意,就只能看金世舟的安排了。
他们是半路结合的伴侣,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唯一稳定的是两家的利益。
金世舟没有拒绝。
一阵风吹起,拂动了司温大衣衣摆。
他整理时,金世舟在旁看着,忽然说:“你的手套忘了拿。”
指尖的确冰凉,他不说,司温甚至没有想起来。
“没关系,车上还有一副备用。”
“车停在外面,还要走出去。”
金世舟慢慢靠近,手臂抵着司温,自然而然握住他垂下的手。
“这段路不短,手冷。”
“金世舟。”
“嗯?”
司温哂笑,“结婚以后,你应该再送我一副。”
“为什么。”
“你可以把它当做婚后财产,”司温调侃,“理直气壮从傅望楼手里要回来。”
金世舟推了推眼镜,“我没那么无聊。”
“有那些时间,不如多看一个案子。”
司温笑了,指尖搭着他的手背,轻轻敲了敲。
“你不必把傅望楼放在眼里。”
他轻声说,言语自得又残忍,“他没那么重要。”
“如果不想重蹈他的覆辙,你应该想的是怎么牢牢抓住我。”
金世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联姻不仅是两个强盛家族的结合,也是为了有依仗。
金家和司家有差距。
他与司温之间也有差距。
不大,但真真切切存在。
“没错。”金世舟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手,“你更重要。”
“司先生握紧,我们要过红绿灯了。”
司温无声笑了,眼底闪过些许零碎的光。
他的手温热并不干燥,甚至能感受到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他知道那是幻觉,是假象。
仍旧放任自己去接受。
三年前他最爱傅望楼身上不服输,野心勃勃的冲劲。现在他想知道,这到底是自己的兴趣,还是傅望楼特有的魅力。
跟着金世舟慢慢走,来到车前自动松开。
指尖分离那刻,凉气立刻占据空位,紧紧缠绕着皮肤。
司温捻了捻指尖,翻出手套穿戴上了。
他什么也没说,却像什么都说了。
不可否认,那时的傅望楼没办法被替代。但又不能否决金世舟没有令他心动的地方。
思来想去,
司温觉得问题出现在自己身上。
他太花心,不把感情当回事。才会在如今把曾经动心的情人当做参考物。
其实仔细想想,他哪有真正爱过一个人。
如果喜欢,又怎么能如此心无旁骛的来见傅望楼。
司温在心底自嘲一笑,无可奈何的同时,又觉得无聊透顶。
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情情爱爱的东西是捉摸不透的,就像与金世舟没有感情,说不准亲吻一下感觉就来了。
司温百无聊赖,撑起下颌久久望着车窗外。
好似不回头,就能忘记金世舟掌心里没有他要的朝气,更没有他要的野心勃勃。
不要在医院和病房抽烟哦,不要不要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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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