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夜渐渐深沉,乌云遮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初秋不会有大雨,小雨不值得打伞,更不用躲避,只能任由它慢悠悠洇透头发衣服。

低调的黑车划开雨幕,**的轮胎碾过地上的坑坑洼洼,溅起几滴泥水。

宽大的车身停在一栋老旧楼房前,车灯眼睛似的虎视眈眈盯着它,仿佛要将楼体撞出一个窟窿。

雨刷不停挥动,玻璃上的水珠走了又来,视线没有哪一刻是清晰的。

傅望楼独自坐在车里,高大的身躯隐藏在阴影里,乍一看,会将这个庞然大物当成什么凶猛野兽。

车前灯的光打在建筑物上,折回来又照在他的脸上。

双眼蒙光,阴影自然而然分布在高挺鼻梁的两侧,愈发衬得他深不可测。那张薄唇苍白冰冷,同紧绷的下颌连成一条不可逾越的防线。

不可否认,傅望楼生的极其俊朗,再加上二十多岁年龄独有的气质,让他更为沉稳出尘。

这张脸,没人会不喜欢。

包括司温。

可他每天绷着脸,神色冷漠,总是一副不好接近的模样。

如果没有经历那些事,傅望楼或许能够露出半点温柔,会比现在更受欢迎。

现在,这张脸沉默依旧,面对眼前的建筑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甚至不如看到路边的野猫野狗有感触。

傅望楼无声看着,狭窄矮小的楼房,外墙经历风雨,墙皮已经脱落,左一块右一块,宛如身体上丑陋泛白的斑。

虽然如此,它却承载了傅望楼被认回傅家前的所有喜怒哀乐。他在这里度过每一个生日,又在这里结束过去。

眼前是傅望楼的家,更是他想带司温来的地方。

雨势不停,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傅望楼推开车门,探身下车的瞬间,雨点争先恐后没进黑色大衣里,晕湿了一片。原本挺立的头发,也越来越软塌,最后虚虚搭在额上。

眼睫上挂了雨珠,又在眨眼的瞬间落下去。

他站在车前,仰首去看面前老旧的建筑。

车前灯在映照出雨珠在空中的轨迹,顺带照亮了傅望楼宽大挺直的背影。

他很适合穿大衣,肩宽腿长,形成一个漂亮的三角形。

在车前站了片刻,傅望楼上前,打开门进了楼里。一层层盘旋而上,最终停在一扇极不起眼的门前。

他垂眸盯着门把手下的钥匙孔,一言不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把小小的钥匙。

“咔哒”,门应声而开。

扑面而来的,不是长久未住人所产生的尘土与冷冰冰的味道。

而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充满幼时记忆的味道。

傅望楼眯起眼后退半步,抬手在面前轻轻摆动,以图挥散这恼人的气味。

他不是喜欢念旧的人,过去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没有记住的必要。毕竟,那些日子里没有任何令人快乐的事发生。

当然,司温除外。

他的出现,恰似一道照进黑暗裂缝中的光,虽小却弥足珍贵。

傅望楼想起,那时候自己心里想着远离司温,身体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吸引,根本逃不过被捕获的命运。

站在门外静静看了片刻,才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这套房并不大,住两人正好。家具没有罩着防尘布,能看出房子主人离开时有多匆忙,许多东西的摆放与傅望楼记忆中的相同。

离开时什么样,现在依旧是那样。

时间一晃十几年,当初的少年已经变得高高大大,能够独当一面了。

傅望楼买下这里后,没来看过一次。

对他来说,这里是遮不住的疤痕,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他在屋里慢慢行走,黑色大衣蹭过家具,拖出一道长长的,发灰泛白的脏污。

屋子里漆黑一片,仿佛灰尘太厚将灯蒙住了。

“咔嚓”一声,橙红色火苗在窗边亮起,映出半边坚硬如铁的面庞。光亮转瞬即逝,只余下淡淡一点残红,在半空中随呼吸明明灭灭。

指尖夹烟,墨色眼底露出一片柔光。

常年经历风吹雨淋的窗户上布满厚厚脏污,此刻却被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冲刷洗净。傅望楼抬手,半掌抚过,露出一小块可以视物的地方。

从这里,只能瞧见对面楼上星星点点的光,以及自己的身影。

傅望楼眉头轻蹙,面色沉静,不知是在打量还是在怔愣发呆。

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熟悉。

气味、摆设、周围的一切,包括眼前的窗户。

从出生到离开,十几年的生命都在这里度过。

母亲的相貌已经模糊,能够回想起来的只有数不清的打骂和怨恨。但有时他又的的确确能够感受到,母亲是爱他的。

这样的感情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

他被认回傅家,母亲拿钱离开后,就再没了音信。

傅望楼不是没找过,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处都没有消息。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他的父亲了。

雨点打击着窗户,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一声声都似凿在傅望楼心头。

他淡漠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半缕的痛苦,不浅不深,恰好卡在最瞳孔最中央。

傅望楼讨厌伤春悲秋,可有时候抑制不住地想,自己从未体会过家庭美满,兄友弟恭,更没能留住爱人,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他不过二十五岁,正应该是肆意挥霍的年纪,却吃了许多人一辈子吃不到的苦。

多么悲哀。

不过,惨剧的一半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父亲母亲不是他能选择的,同父异母兄长的意外不是他造成的,爱人却是他亲手推开的。

每每想到这些,傅望楼只想给自己一耳光。

他到底被什么迷住了眼,才会这样对待和伤害司叔叔。

这二十五年,除去孩童时庄从夏带来的善意,就只有司叔叔对他那样好。

为他与所有人作对,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边。

毫不夸张,他第一次遇到这种纯粹的爱,并且庆幸是第一次。

可能是老天觉得太苦,才安排司温出现在他面前。

都说人得到了就不会珍惜,

傅望楼原本不信,现在发现,这根本就是说的自己。

和三年如一日爱他的司温相比,他就像窗户上的灰尘,蒙住透明的窗户,遮挡应该照射进来的光。

不仅粘稠肮脏,而且愚昧不堪。

如果他能放下揣测与傲慢,绝对不会落得现在的下场。

看着司温和其他人在一起,悔恨与愤怒根本无法形容心里的翻江倒海。

指尖又热又痛,傅望楼眨眼回神,垂眸望着已经烧到尽头的烟,沉默片刻,将它捻灭在窗台上。

窗外的阵雨已经过去,又成了稀稀拉拉的小雨。

傅望楼侧身,适应黑暗的眼睛扫过屋子,给每一个模糊的物体对号入座。

看了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推开一扇房门,在门缝的灰尘落在肩膀上时,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小,拥拥挤挤放着床和柜子,桌上还有没来得及收起的书本。

傅望楼依旧没有开灯,他有些享受现在猜测的过程。

目光将它们一个个扫过,最后落在边角的相框上。

傅望楼眼皮颤了颤,盯着它,似乎在确认,又似想要逃避。

如果没有记错,相框里是他和母亲唯一的合照。

相框上已经满是灰尘了,隔着黑暗与脏污看不清照片的真实模样。

傅望楼沉默半晌,想要转身离开,视线却不论如何都移不开。

他知道现在面临选择——坦诚面对过去,还是继续逃避。

这是他用十几年都无法做出决断的难题。

对父母的恨不假,但对爱的渴望同样是真的。

就像司叔叔,他沉浸于司叔叔不是真的爱他,何尝不是不负责任的逃避。

喉结颤了颤,傅望楼在昏暗中伸出手,慢慢接近相框。

指尖最先搭在金属边缘时,感受到的是滑腻的土,然后是硌手的花纹,从上到下,他握住,拿了起来。

垂眸凝视片刻,傅望楼抬手擦下镜面上的土,目光触及到不一样的底色后,怔了一瞬,随即一擦到底。

即使环境黑暗,在看到幼小的他,身边的女人时,哪怕只有轮廓,大脑已经抑制不住地浮现出一张面孔来。

过了多年,他没想到依旧记得清晰。

可随之而来的,那张脸开始变得狰狞扭曲,耳边响起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怒骂。

伴随着长长的嗡鸣,让傅望楼额头上冒出了汗,紧闭双眼痛苦地挨着。

越是这样,他越想逃避,宽大有力的手几乎握不住相框。

忽然之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如穿云破月的利剪,穿透所有嘈杂,射进了胸膛中。

“傅望楼。”

傅望楼倏地睁眼,立刻看向房门,有那么瞬间,心脏快速跳动,真的以为能够见到心里想的人。

事实注定令人失望,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方才司叔叔的声音,不过是他的幻想。

沉静下来,傅望楼放下相框,这才发现,原来是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定了定心神,接通了。

“傅总,”林格压低声音问,似乎在躲,“那些人来了,吵着要见您。”

“知道了。”

“我马上回去。”

挂掉电话,傅望楼再次回眸望向相框。

闭了闭眼,将它放回原位。

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

他回味着幻想中司叔叔喊他名字的声音,不知为何,渐渐与母亲的声音重合。

这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

一个给予生命,一个赋予爱。

傅望楼攥紧手指,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双目赤红。

待到他离开,这间十几年未曾居住的房子再次回归黑暗与寂静,似乎有了变化,又似乎没有。

只是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里,书桌依旧杂乱,角落上的相框由竖直变成平躺,四周都有被抚摸过得痕迹。

若说它有什么改变,那就是含在里面十几年的照片,不见了。

*

见过傅望楼后,司温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说出那句话。

心甘情愿做他的情人?

听起来更像是毫无笑点的冷笑话。

从认识傅望楼开始,司温一眼便看出他是傲慢的。

即使周围所有人鼻孔朝天,轻蔑藐视,傅望楼从不卑躬屈膝,甚至可以说他孤立了所有人。

这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眼中又透出点狼子野心的傅望楼,才是司温最熟悉,也是最爱的。

所以当傅望楼说出那句话,他只感到诧异,除此之外,没有分毫恻隐之心。

司温外表温和,骨子里却充满疯狂。

他热爱一切惊世骇俗的刺激,才会顶着朋友的不赞同,家人的施加的压力,毅然和傅望楼在一起。

他相信这条犬绝对不会蛰伏太久,后来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傅望楼以二十五岁的年纪成功登顶,手握傅家,成了新的家主。

那时意气风发的私生子,得到了司温全部的爱。

回想起过去,总是令人愉悦又想逃避。

落地窗前,司温收回视线,从缠绵的雨幕中转到身旁呼呼睡着的影帝上。

陪了三年的猫,是他和傅望楼从相爱到分手的见证。

司温抚过它的脑袋,指尖没入毛茸茸中,轻轻挠了挠。

未来不知会怎么样,

如果傅望楼一直失神落魄,像只被主人丢弃的宠物狗,他们注定会越行越远。

司温垂眸听雨,轻叹口气,将额头抵在了影帝柔软温热的肚皮上。

*

几天后,司温进入新剧组,再次忙了起来。

身为他的未婚夫,无可替代的“好搭档”,金世舟身背任务,自然要去探班。

他来的正好,司温正在拍摄。

金世舟站在人群后,静静看着他的表演。

每一个动作、台词,全部被纳入眼底。

等到结束时,他后知后觉脸部酸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笑了。

小丘率先发现他,忙不迭告诉了司温。

“今天心情不错,”司温走过来时,便见金世舟眼尾扬起,薄唇松缓,浑身上下透着愉悦,

“遇到什么好事了。”

两人并肩朝休息室走去,见状,小丘自动落后几步,渐渐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金世舟:“没有。”

“说谎要判刑几年?”司温挑高一边眉毛,笑吟吟看他。

金世舟垂眸,在这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注视下,有种内心被看穿的恐惧。

他率先移开视线,下意识想要摸鼻子。

司温只是拿他寻开心,见他不愿说,也不再问。

“你每天都来,把自己的时间都耽误了。”司温坐在沙发扶手上,想抽烟,又顾及到金世舟,只好捏着烟盒,摆弄打火机。

上次去过金家后,鼓动了金父等人的情绪。

变本加厉的让金世舟跟着他,恨不得立刻滚到床上才好。

司温嫌烦,金世舟同样好不到哪去。

“我不用工作,”金世舟自我调侃,“把你陪好就行了。”

司温哼笑出声,又觉得有些可悲。

他们这种人,不过是利益牺牲品,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想不想可言。

“既然这样,”他来到金世舟身边,轻拍他的肩,“过几天我要跟剧组去B市。”

“你可以一起去。”

“既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你也可以休息休息。”

金世舟顿了下,单手抵着银框眼镜,像是在思考可行不可行。

司温没有催促,静静等着。

“好,”金世舟架在鼻梁上的镜片闪过一抹幽光,薄唇勾起,“我跟你去。”

“别人问起怎么说。”

司温笑了,“随你怎么说。”

休息室里安静片刻,

再次响起的是金世舟的声音:“我和爸爸去吊唁的时候,见到傅望楼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

闻言,司温肉眼不可见的停顿一下,随即缓下来。

“你怎么开始关注他了。”

“因为变化太大了。”

金世舟双腿交叠,两指撑着下颌,面露探究。

上次在订婚宴见到傅望楼时,他身着得体的深色礼服,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极其有气势。可吊唁那天,同样是黑色衣服,却再也让人感受不到外露的凶猛,更如蛰伏在暗处的狼。

“而且我听说,”金世舟斟酌言语,“伯父死后,傅家那些人不满傅望楼,明里暗里都在闹。”

司温有所耳闻,“他们家的事本就一团烂泥,傅望楼身份特殊,下面自然有不服他的。”

傅家是个大家族,傅中泊没出事时,来往还算密切。

等到他倒下,傅望楼成了家主,反而门庭奚落,吵着嚷着要他交出这个位置。

一个私生子,身上流着不干不净的血,怎么能当家主——这是傅家人的想法。

可实际上的理由十分简单,他们想要的只有利益。当上家主,就代表拥有了傅家的一切。

庞大的诱惑,不是每个人都能禁受住的。

两人还在一起时,司温知道傅望楼处理了几个,本想杀鸡儆猴,没成想现在竟然拧成一股绳来对付他。

金世舟笑了,“听你话里的意思,是认为傅总一定能赢?”

“这不是什么难事。”

司温同样笑着看他,“虽然我和他分开了,但不代表我质疑他的能力。”

“他和你同岁,已经做了几年当家人。”

“平心而论,许多人看不起他,但真没几个能拍马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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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不驯渣攻的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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