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章澈梦见自己沿着一泓清泉往前走。走的时候她别无所想,只是内心沉静而近乎无知无识地往前走,如同看见泉水就溯源,看到谜题就要解开。但这意志之上竟然别无一物,没有情感,没有偏向,所谓起心动念,也无非风吹树摇,风止,树自然就静了。
直到看见一座大山,走到山前,发现大山堵住了流水。梦里不想为何都堵住了下游还有潺潺流水,只是承认看见的事实。继而,站在山前的她想起,外公走了,很突然地,刚刚走了。
像是他起身、把未抽完的烟头摁熄在黄铜色的烟灰缸里,去做饭了,去打桥牌了,家门都是出去之后被风带上的。但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理性会告诉她,找外公吗?去山上,哪一个墓园,哪一个墓穴,松柏参天,阳光明媚。
她哭了,然后醒来。是夏日的清晨五点,天色笼罩在破晓的微蓝中。她哭着,而祁越正好醒了去上厕所归来。见她这样子,立刻过来,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把人搂进自己怀里安慰。
“梦见什么了?”她于是诉说自己的梦境。祁越听着,轻柔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她说完,不知怎的,祁越几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她从她怀里抬起头,望着她。也许是表情惊诧,叫祁越担心,这人说完几乎自觉失言,面有愧色准备道歉,她忽然问:“上——上一句是什么?”
祁越眨眨眼,“‘他人或余悲,亲戚亦已歌’。”
她叨念着这一句,又落下泪来。
丧仪之中,想的都是事,都是受惊和困顿的脑子在强打精神努力以平静顺利的方式完成所有的事情。现在回到自己的居所,有时间开始仔仔细细地思考发生了什么。亲人身故,又突如其来,否认不及,总会反思出很多不该做的、该想到的,以便于自责,否则找不到可以怪的人,思绪就没有出路,无法自洽。尽管妈妈说应该没痛苦、说几十年老烟枪了这个结局是可以预期的,她总觉得自己抢救得不好、还可以更好,好像如果自己做的不是完美无缺,就是与有“责”焉。但是想想,有责又如何,有罪又如何?去了的人去了,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和你说话了,许多答案随之沉没。留下的人,无论古时看守坟茔,还是现在四时祭奠,说白了治的是自己心头的创伤,等待的是自己心理伤口的愈合。
她想起曾有一次望着祁越的背影,忽然想起三毛写荷西,论折翼之苦,的确是留下的那个更痛苦。所以情人之间,大概谁也不愿意说我先走、那边等你,宁愿一起走。
一起。一起?一起。
生生世世太过虚幻,不如时时刻刻。
回来的一周里,她时不时和妈妈通电话,问家里可好,主要是外婆可好。听来听去,外婆始终只是哭,她理解,妈妈也理解,两人都知道祖母就算是哭瞎了眼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追溯所有的起因,也许祖母当机立断打120,还会好些。但谁又能责怪她呢?她已经陷入无穷的自责了。而且即便如此,谁也无法把她拉出来,除了她自己。
一周时间里,大概死亡发生在眼前的冲击力太大,她也一直谈不上快乐或者不快乐。祁越见她如此,就提出周五去山里看鸟,理由还找的不错,说是章澈送她的望远镜,不拿去看鸟就可惜了。章澈本来想说借口蹩脚好笑,但这也是自己的本意——让祁越多出去走走,发现新的兴趣点,别老打游戏,爱护爱护眼睛。
遂由祁越准备,衣服,帽子,双筒望远镜,防蚊贴,整整齐齐。她感觉自己只是跟着上了车,由祁越安排自己去哪里。
这样其实很好,甚至于宠爱过度。假如没有这档子事,也许她也会这么觉得。然而现在——
就让她沉迷一会儿祁越照顾她吧。
两人到了森林公园,一路听着树梢上鸟鸣,安静地在林地上走着,也不说话,静悄悄地寻找鸟儿。祁越看见了,就把望远镜轻轻递给她,告诉她鸟儿在哪里,她顺着祁越的手指看去,长尾山雀,喜鹊,好几种噪鹛——
“以前不知道你还这么了解鸟。”她把望远镜还给祁越。
“望远镜都收了,功课还是要做嘛。”接过望远镜,握在手里,倒是什么都没说,“以前留学的时候,学校附近是红树林,有一年我把课都选在周二,周二就在学校呆一天,去很早,八点不到,晨光熹微的,在红树林边见过海牛,还见过貘。”
她正要问,祁越继续道:“也许是貘,也许不是。我看见它的时候,它躲在木桥下,定定地望着我。我害怕吓着它,就走了。真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忽然出现的野生动物。
“你说咱们会不会遇见野生动物?”
“野生动物?比如?”
“不知道,也许——”
突然一声聒噪嘶哑的叫声——听起来颇像拿梳子刮搓衣板——从头上飞过,她循声看去,因为背光看不清颜色,只看见是一直体格稍大的鸟,有一条长长的尾巴,从天空中就这么斜着飞过,掠影一般消失。
看见了,目送了,消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如同匆匆送别一个人。
“要说野生动物,要是这林子里有鹿该多好。鹿啊,看着美丽、高雅,”祁越自顾自说着,好像没有体察她情绪,又好像体察到了,于是说话,“虽然说不定个性是有点蠢,但是好看就够了。”
她一笑,推她一把,“被你说的,这森林的精灵都是傻子了。”
“那是欧洲人因为氛围赋予生灵人的属性,漂亮的森林就觉得人家是聪明的,黑森林就觉得人家是魔鬼,可能啥也不想呢?”
两人轻声说笑着,渐渐走出了森林茂密处,一转弯,湖泊出现在眼前。
祁越没说话,周围也没有别的声音,没有人声,没有足音,车辆遥远,只有鸟鸣稍显靠近。湖泊的静谧如蒸腾的水汽,向四周弥散,直到把她们也包围。
一开始,穿过心神慑于这宁静美好的震撼,她几乎为自己突兀的到来打破了这宁静而感到抱歉,然后未几就被静谧包裹,连心跳都下降到睡眠时每分钟七十以下的沉静,只是站在祁越身边,任由自我解消、遁入天地之间。
若非风过,在皮肤与衣料上造成感觉的参差,她甚至感受不到周围还有什么存在。也是因为这风,祁越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拥她入怀,好像多吹两下山风就怕她着凉,又好像此时不再拥抱她,就别无更合适的事情可以做。
毕竟怀抱温暖,她安然依偎其中。
真像祁越说的,我以为,人生不过是这些小事。此刻我懂得了为什么会有那些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的争斗,也明白了“一起上断头台”的浪漫。而我,我什么也不是,谁也不是,我只想要和她一天天这样过下去,一起去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直到我仅有的此生的尽头。
我并不相信此生所遇一定会毫无变换,我反而相信我一定会遇到我的困难,也清楚我必须独自跨越。但我希望她能在我身边,陪着我,正如我想要陪着她。
生命不过是这样许许多多的瞬间。
湖面上有一只白鹭飞过,画出漂亮的弧线,最后渐渐消失。
如果外公还在,我会怎么向他介绍祁越呢?又或者,他明白之后,会怎么样对我笑呢?我知道他会接受,也会祝福,但这已经不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而留下的,是我的重担。我因为她而变得甜蜜的重担。
她转过身去,紧紧拥抱着祁越。
盛夏后来,她也接到一些朋友电话,赴三五酒局,只有随时处于“战备”状态的祁越防着晚上要出处理突发问题,概不喝酒,于是日日当着车夫接她。偶尔她喝得略多,回去车上总是说着今日听见的故事——唐蕾不争气的丈夫,薛澜轰轰烈烈的创业,被幸福滋养于是甜美的李玉霏还有不知道在哪里招惹了更强势的女友的丁玉莲,甚至包括丁玉莲的黄腔,什么应该让她和李玉霏比一比看谁的“功夫”更好——祁越只是笑,仗着她喝醉了,进一步开开玩笑,时光就这样流水似的过去了。
这日,前晚又喝多,夜里抱着祁越呼呼大睡,反而睡得不如祁越,第二天起来顶着黑眼圈。正懊恼地想怎么就睡得还不如祁越,随想起两件事,第一,上年纪,代谢变慢,酒精对中枢神经的刺激作用反而更大;第二,祁越已经加了一周的班。
念及如此,不再要祁越送她,自己快步出门去。睡不好的脑子一路胡思乱想,想昨夜听到的话,再由那些话想到自己和祁越的生活,末了正在感叹两人成长发展的时间段多么生逢其时、可谓命好、又相比李玉霏觉得人还是不要把年龄卡太死、要看人的心看内涵年龄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删选条件——走进自己办公室,就看见桌上有一盒饮料。
嗯,桃子果汁,倒的确是自己喜欢的。可上面这个桃心形的贴纸是怎么回事?
她走出门来,手里握着利乐盒,左看看,右看看,也到了办公室年轻小伙伴们纷纷响应她的好奇眼神,问这是什么的有,问谁放的也有,问章姐原来喜欢桃子果汁的更多:响应的就是对的,除了那个祁越推荐来的干干净净的小T。
这姑娘,在自己看别人的时候什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像生怕看不到;自己看向她的时候又快速躲开,好像生怕被发现。
果汁,贴纸,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示爱,她能明白,甚至明确地说,是一种无奈的、畏葸的、又无法克制的爱的表达。她不敢立刻确定,却又觉得千真万确。于是这一日的工作里虽然因为睡得不好而不太专注,但她还是花了不少注意力在小T出现在自己身边面前的时候观察对方的举止。人在职场混得久了,特别是她这种成天和人的想法打交道的行当,背后长眼,那都叫基本技能。她不断发现、感受到小T看自己的眼神,说真的,不但毫不清白,而且里面有自己曾经接受过的一切关注、一切温柔,唯独没有的,是祁越当初的勇敢。
当然说起来不能怪人家小孩子一个,刚进入职场,上下级关系,周围都是不太熟悉的人,有才稀奇。可是有——
怎么能有呢?现在有些后悔当时没直接问这孩子有没有女朋友,没准儿问了、双向掉码现在还好说呢?那时候祁越猜是有的,照祁越看人的眼光那般犀利精准,要真有,现在是怎么回事?来了没多久,之前那段微微的情绪低落期,是分手了?你这分手之后痊愈再坠入爱河还真是快啊!你这之前想必也不是什么——
时近中午发困,不知不觉理性思考已经掺杂感性,暴露最根本的观点。唉也不应该给人家做这样的判断,是不是,到底也是一颗心,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这不好……
还不等她想到自己中午应该睡会、睡会就应该好好规划中午吃什么,周淳发来消息说中午开会,得。正无奈间,每个中午总是和她约着吃饭的聪明姑娘和小T打她门口走过,叫着她一起去吃饭。聪明姑娘是去年的应届毕业生,可能因为相差无几,所以和小T分外亲近。两人见她一脸苦丧憔悴,问她怎么了,吃饭不。
不吃了,我得去开会,你们给我带点回来。
聪明姑娘点头,食指指着自己的眼睛,“章姐,你这黑眼圈是怎么回事?”
“哦,没睡好,昨晚上陪朋友喝酒聊天来着。”
聪明姑娘的“哦”她听见了,与此同时一旁小T霎时上脸的关切,她也看见了。
当然,她去开会,她们也去吃饭了。等到回来,吃的放在桌上,还有咖啡。外面横七竖八睡着众人,她关上门静静地吃饭。等到众人起来,出去办事的办事,到别的部门对接的对接,又只有她们三个在,她走出去问是谁买的单,她转账给对方,“就是咖啡不喝了,怕晚上睡不着。”
“都她。”聪明姑娘一手忙着打字,一手绕到身后指着小T。
她于是一边转账,一边把手里的咖啡递过去,“谢谢。”
想想自己和这孩子说话也不多啊?怎么还高冷有吸引力吗?
小T当然收下了咖啡和钱,但只是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甚至有些为难神色。
脸皮薄啊?现在小孩——
回到工位坐下,未几小T 竟然在微信上发来一个哭唧唧的表情。她一愣。
啊?
“怎么啦?”合着我还得哄她。
“看你好疲倦。”
“没办法,是和很好的朋友喝酒,她不高兴,我得陪她让她高兴。”
怎么好像我还倍儿亏似的。
“我不准你这样为了别人这么痛苦。”
她当时的心里,有很多动物从很多草地上跑过、奇蹄偶蹄踏在地上,纷纷发出隆隆声响,这些声响转化成千言万语,末了只剩下一句特别想告诉祁越:你说你千挑万选,怎么没看出来,这是个这么油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