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的祁越,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她对章澈说那些组织大组织小的区别,都是对的,但有一点没说:组织大了,互相倾轧争斗的时候,比组织小的时候更难看。组织小、特别是小型创业团队,往往不会有那么多有差异的利益,大家都差不多,至少在上市之前,不至于有那么严重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事实上很多时候她也不觉得在自己身处的组织里有必要这样,再是重点国有企业,也只能说混到哪个程度等同于某一级的干部,实际上根本不是一回事。若非真的贡献重大、走到重要位置,论到底也不过服务行业、管理人员,与一般私有企业没有区别——说不定钱还受控许多。而且还在不断走向更深更彻底地市场化(并在这里面感到体系的割裂与不兼容的痛苦),在这样一个不断被抛出体制、又不能完全离开体制赋予的责任的过程中,还要争夺位子、争夺资源,她都觉得有点可笑了。大家都是来挣钱的而已,再有些思想觉悟,也无过如此了。
既然都是唯上的,为什么不能按照“领导意图”继续发展呢?倒有了和领导抗衡的心,好像抗衡这一下是真的会听你的。倒不是说她没有干过一样的事,保持自己的观点,走进领导办公室,直言利弊,建议领导怎么处理——口口声声建议,内心也觉得是建议,现在回想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态度其实是非常强势的,这既表现在对自己陈述的内容无比自信,也表现在那种机关枪似的语速和不容质疑的口气,此类话语其实因为自己无法察觉的潜意识而变成看似建议实则要求:运气好啊,遇到的领导都是包容的爱才的,不然自己也不知道要吃多少硬钉子。
当然,软钉子是吃了不少的。所以渐渐学会了有些事情按照领导想法干就完了,汇报工作时适时诉苦、解释自己预备使用的做法并请求帮助,差不多也算是文闹了。她觉得文闹最好,彼此体面。谁想到眼下这茬事文闹的不少、武闹的更多。各个部门的总监,往总经理办公室一坐就是一小时,苦水少则一浴缸多则一游泳池,自己老了,自己累了,部门事多,业务庞杂。领导说人员优化,我就说业务复杂、动线漫长,领导说技术提升,我就说猴年马月,升级按年算、营收也是按月考核——她都能想到领导后来对于某些人实在气急败坏,直接说双线考核决不让步,何况喊天嚎地,也不改变考核指标,“都几月了!”
总经理那边顶住压力、也许还有些反过来发起更大的脾气,她就觉得该到此为止大家承认重调编制的事实(以及想一想后面肯定会缩减人员的未来战略),开始配合她的工作。结果呢?并没有,她还是坐在这里,面对自己的电脑,或者电话打不通,或者微信不回复。找到中层管理,说没有权限,也不知道具体,大事您找总监拍板;找到总监大人,又不能催逼,后来还要求人办事。
电话打了七个,微信发了一堆,每一个聊天对话框里最后一句话都是自己说的。呔!休得妄想今天准时下班。
她有时候感觉,自己固然很讨厌现在的小孩不听话,给自己惹花样翻新的种种麻烦,但还是感谢他们的存在,不然自己连与业务部门讨价还价、让人家让自己三分的筹码都没有。
其实总经理的设想没错,固然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也不能总想着用人堆服务。抛开人多效果是否一定好不说,第一太贵,第二太贵,第三还是太贵。无论你服务效果好不好,横竖你每个月都要为这些人力支付相当可观的成本,这玩意几乎是固定成本,只是固定程度还不如固定资产们。当然相比较而言,人力资源远远比固定资产有开发价值和潜力。这个道理想通,当然是希望把人效发挥到最大。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如何压榨员工——她不想,想来总经理也心知肚明,员工尤其是一线员工恰恰是需要被保护的,该被压榨的是那些能力不足的管理者。
打仗的时候,士兵负责砍人,将帅负责指挥。指挥不当,砍人的就变成被砍的。员工若能工作得高效而便利,收入上升,消耗下降,大家都舒坦啊!是这些管理者方法不当,以自己的愚蠢,限制了别人和整个组织的进步。
现在觉得还要维持几乎原始、完全落伍的生产方式、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的管理工作简单一点的,还是这群废物!
前两天听被几个领导搓来搓去的上司说,整个管理层加上级集团倒有决心,下一步就是控制管理层职数,不超过本部门总编制的25%。
唉!这么想想,今天的日子不叫苦日子啊!下回还去吵架才是壮观,因为那是真的动刀动到这些人脖子上!只不过是赔钱裁员还是往哪里安置?也没听说,嘶——
念及如此,她立刻从自己的狭小隔间的狭小位置里起身——当初搬来此处,为了安静减少互相干扰她挑选了一个原先的小档案室,安静是安静,挤是真挤,摆下办公桌,左手加个柜子,就只能侧身过去——像条鱼一样滑溜溜地游到了隔壁上司办公室门口。
两人关系很好,后来很久之后,她不再是她上司,倒做了更好的朋友。
“老——”
上司一边接起电话,她一听称呼,知道是总经理,看样子又是这回事,就准备顺势去收拾文件拿起电脑去开会。没想到上司做了个“别走”的手势,又伸伸手让给她进去。她于是坐进去,听话得坐好,从上司的言语里判断发生了什么,默默地去关好玻璃门。
一个电话打了好久,她眼看着上司的脸色从严肃到愤怒、从愤怒到无奈,听见想要辩解的话语说出来或者并打断,有的事实陈述了得到认可,有的则被三言两语塞回来,还有的直接被打断。末了,和领导的电话一如既往地以“好的好的”结束,上司的口气平白无奇,她倒听得到里面的不满。
也许是自己看得见她的脸的原因。又或者,那边如果对这位女士也一样熟悉的话,也能听得出语气里的不满。
于她,作为下属而言,这是一种幸运。于上司,也许根本不在乎。
“怎么了?”她问。
上司放下手机,打开笔记本,却又没有要写什么,只是一边撒气式地翻动纸页一边喟叹。
“干HR真是受罪。”上司道,“想要谁痛苦就让谁干HR。”
“哦哟谁欺负你,我们去打死他。”她说,的确自己在这里的年资长过上司,有时候可以居中润滑调和。
啪,上司把手里的笔往笔记本上一拍,“工程,跑去告我的状态,说我——”指着自己,意思并非整个人力资源部,而是单独告她一个人,“刻意!克扣!他的编制,削减他们的关键岗位,无视他们的主要诉求,还向领导‘隐瞒’!”
“隐瞒?”她笑起来,“他们那几个区域,完全是万能工就可以搞定的,又不是让他们从弱电跨界土石方,弱电强电一起干,弱电木匠一起干,说起来我们不也只有固定几个种类的东西要修嘛。至于剩下那些,准入行专业技术资格的,考到了再上岗啊!人家消控室还没叫唤呢,他就叫唤?领导听解释了吗?”
上司白她一眼,因为太熟悉,所以清楚这不是白她,而是一种单纯的情绪表达,“听的啊,他那几句话没有依据的,只不过遮掩了一部分必要信息,就敢跟领导撒谎,我一说就行了。但是——”
“但是?”
“不听餐饮部的。”
老大难问题,可以理解。真能听得进去砍餐饮的人都只是开始,后续还要抗得住餐饮部没完没了地要人,正式编制或者临时工都可以,他们只是需要简单的、当作畜生一样用的劳动力。
餐饮行业的老话,男人当作畜生用,女人当作男人用。想想是有些道理,从承认现实的角度;也有没道理的地方:她从来餐饮行业有一个恶性循环:祖上传下来的辛苦,导致从业人员素质低——但凡有个更好的去处,若非百分之千的热爱,谁干餐饮?——从业人员素质低,进一步导致实际餐饮前端管理很少有人真正做出实质性改善,无论是主观能动性还是思维与视野都缺乏,继而使得这个行业在以人堆服务的低效循环中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并且在劳动力市场发生结构性变化的今天越来越赶不上套。
这还没有说餐饮后厨成本浪费、厨师这个集体往往还有封建时代的师徒团体倾轧行为等等其他问题。她喜欢美食,甚至喜欢在餐饮部帮忙端盘子的工作,单从来没有喜欢过那帮人整体的工作氛围和效率,从来都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觉得要主动干餐饮的实习生都是“想不开”。
此时回望,她自己最喜欢的团队,或许就是军队,现代化的、高效率的、PLA式的军队。
“餐饮也去告状——肯定去了。”脚趾头说,大脑你在说什么废话。
“肯定啊!关键,”上司往前靠了靠,“我觉得,虽然我不是干酒店出身的,我也理解一线部门的辛苦,但是工程人多以万能工替代,和餐饮部将某些岗位合并,有什么不同吗?餐饮都是服务员,只是谁服务得更好而已,有什么不能合并的?”
脚趾头这时候不说话,大脑里关于人情世故和过去历史的区域顷刻启动完毕,她扁扁嘴道:“领导不同意?”
“也没有说不同意,就是要我‘结合他们的实际需求’去调整!”
“皮球踢回来,搁这儿卖印度飞饼呢。”还是让你去当坏人啊!“白手套当久了——!”
“唉!反正后面我再和他们去对吧!”上司打断她。自从上次她警告上司小心白手套当久了真的会脏,上司就回避这样的内容,她理解,但是觉得还是有必要随时提醒一下太容易十万分认真的上司。于是她次次说,上司次次打断,她也认了。“不过贾总倒是提醒了我一个部门。”
“谁?”
“客房。”
她想了想,“新装修的房子,今年咱们的旺季应该会‘很不好过’。”
两人讨论了一阵要不要储备更多的人,临时弄不来会不会抓瞎——“肯定挨骂”!上司沮丧道,她则回复,“挨骂事小!”——然后盘算了一阵怎么替代,能不能用实习生,能的话怎么招人,麻烦事情早开始前置处理,等等等等,直到新的微信来,呼叫上司去开会。
“得了,还得去面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上司说着合上本子就要走,她便说一起,
“不,你不用,你在这边整理,整理好了给我,我们‘内场外场’合作。”
说是这样说,她也知道这是上司对自己的保护,既不要她面对直接争吵互相甩锅的肮脏,也觉得那些冲着人而不是事来的攻击与她无关。
“那你记得把你看到的告诉我,不要遗漏,最好录音。”
至少给我提供点应对之策,那些人,没必要和他们讲什么高尚道德,无论当着面抵赖背地里告状,只要知道他们的语气和用词,她就能够揣测对方实质的考虑和利益点。
抓得住利益点,就抓得住软肋。
上司看着她,还是那熟悉的眼神,倔强的小鹿一般,有一颗清澈见底的心,觉得一切权术都没有必要。
“好好好,随便你。快去吧,我马上把整理好的版本发给你。”
Word版的方案发去,数字表也发去,除了“收到”别无回话,她也就靠在自己的椅子里,漫无目的地思考起刚才听见的对话。其实上司对下属搞权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或出于操纵的需要,或出于自保的本能,也许出于自信,也许相反出于不自信,或者仅仅是性格使然。权术使不使用不存在价值判断,手腕高低才存在价值判断。比如,这一次总经理对她上司的这种做法就谈不上高明。听工程部的告两句状,回来核实核实,下次和工程总监说话,只要不想敲打这个背地里曾经收点小钱后来又主动承认错误如数上交、看上去严肃实际上胆小的中年男子,言语里就尽可以说这些那些都是人力资源总监说的,“她说你”怎样怎样,十分进退有据,反正谈不上护短,这不是她的犊子。自己真正的犊子,护起来却又采取特别简单粗暴的踢皮球做法,以看似公正实则敲打的话语让人力资源部调整,调得如何,也是这双白手套的问题,不是她的,合她的意了她就敲敲狗,不合了,她大可以继续让自己的狗去咬人力资源总监——反正HR的嗅觉肯定灵敏,已经完全理解了她的意图,不需要自己说得很明白。
照祁越觉得,这也很不高明。历史看得太多,她从来觉得真正高明的上位者应该在自己心里保持好模糊与清晰的界限,但不必、甚或完全不应该让下属看出来自己的界限。让所有人都猜测自己,才会不断地投自己所好,才会让下属们不断地暴露,才会利于自己判断他们。护犊子,大可不必这样护,这样派系太明显,谁是狗谁不是狗一目了然,其实不利于狗,也不利于主人。栽培和豢养是两回事,在关键时刻保护是另外一回事。真要打包成一回事,最好保证自己的队伍是完全可靠的、是一只钢铁一样的军队,否则,栽培会白费,豢养会反噬,关键时刻你倒是保护他们了,他们可能反过来咬你,狗屎拉在你脚上。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她看的历史书太多、理解斗争总是在高维度的政治环境里理解,这么小的地方,不是说没有斗争,而是斗的人综合素质太低了,想不到、也理解不了这么高的斗法,也没法表演这么高水平的“领导艺术”。
想到这里不由冷笑,这甚至不算权术,因为他们的权力都太小了,只是一些普通的人际关系斗争。
只是话说回来,在这样不算污糟也不算干净的环境里,还是有她上司这样的人,不太知道但能感觉到斗争的存在,并且反感这样做,自己也拒绝做。从原单位跳槽到此,见惯许多人两面三刀,依然保持自己的本色,电话要录音,还要恪守自己的道德准则,提醒对方“我要录音了”。不利用下属,不苛责他人,有时甚至过度代劳下属的工作只因觉得自己来做更加又快又好、会折冲自己的利益去照顾下属的利益只因觉得自己挣得多些——这样的上司打着海上石油钻井平台的探照灯也找不到。
她觉得遇到这样的上司是她的幸运。上司有一次倒说,遇到你也是我的幸运。她说为什么,上司说,我看不懂,你可以给我分析。倒有些肝胆相照的意思。
最好的上下级关系是互相信任的,这里面当然不可能毫无防备,事实上,很久之后她们不再是上下级关系才算真正做到了100%的无话不谈和肝胆相照,然而就在此刻,她再一次觉得这人真是不够老练世故、又因此可爱得紧、并且值得自己追随。
不基于随时可能变动、有时还有冲突的利益,而是基于这个人的品性与人格。
电脑桌面上打开的还是几经修改还在吵架的四定方案,可叹啊,人世间这样的事太少了,可叹她们总是轮流气急败坏、轮流拉住对方,要是有一天都忍耐不住,也不知道事情还能往哪里发展、伊于胡底!
幸好——她看着微信对话记录里章澈的账号,想着晚上吃什么——幸好自己还有爱情,作为生活的支撑之一。
想等呼唤内外合作,做好准备晚上加班,但消息是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问章澈晚上吃什么也一时没有回答,最后等来了许梦雅的电话。电话那边兴高采烈地问她晚上出来吃饭不,“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我找到男朋友了!”
这事她期待已久,又觉得口气实在可爱地像大学生,结果笑出声来,促狭心泛起:“是哦,我也找到女朋友了!”
“啊!双喜临门啊我们!!快带出来我瞧瞧!”
她心说好好好,自觉已经有了心满意足的已婚人士的柔和与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