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澈从来没觉得办大会一定有必要,奈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拿衙门钱财,该干就更要干好。不然今年钱照结算,明年可能就彻底没有安身立命的基本了。CEO的那些伟大设想她认同,只是大家在具体执行层面要分工好。有时候问题是老板太宏观,有时候是太微观,有时候是专断,有时候是太不专断、让大家的主意都太多。
比如现在,一场大会从需要落实的细节不够多、快速演化为细节太多。她想删节,别人也想删,CEO想增加的同时还想加别的——比一个剧集要不要砍掉的麻烦还多!首先,关于人员邀请,参展的基本没问题,除了个别几个有问题的,都可以来,但是邀请来看展的名单就海了去了,为了人多,半天定不出名单,一再增长肯定不行,谁来谁不来也要尽快定,不为别的,就为祁越的酒店空房有限,销售一再催促确定,不然没房了。而且总想要邀请VIP,VIP那是那么容易有空的?不断增补,不断减少,不断调整,到底谁和谁是谁的关系,她已经专门整了个在线表单来动态更新了。重点是其他人在这件事上管杀不管埋,烂尾了不收尾,撞期了不解释,又是她去,总是浪费很多口舌、折腾很多人力。
这不算完,会场布置,总该是她全权包办了吧?不行,公司承办,衙门是主办,就算实际上是她主办,无穷无尽的细节都要反复汇报、听意见、再修改、等拍板,意见之多,反复修改,她一开始和祁越吐槽,在还有销售的群里,那俩惯于折腾的立刻给她一个合理化建议:做N稿,就像商品设置一个看似不合理的低价一样,多搞几个给人家选,导向某一个她觉得合适的。倒是不错,只是也没有省太多事,倒是把自己的想法弄进去不少。此外,就是会展公司。设备要租赁,厂家要挑选,还要符合酒店对于场地的要求,特别是高清LED屏幕和统一展架供应商,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看都不满意,反复找,反复选,生怕出问题,现场实看效果不好。
成日里,她就在好几个聊天群之间来来回回,间或出来到其他微信群或者现实里协调工作,主要的业务沟通都是在和祁越还有销售的群里实现。如此还免不了一番加班,免不了“日期一天天倒数消失”最后来到开会的当刻,此刻,这一秒,她站在舞台后面,急于找一样东西,没想到会议室主管带着她走到后台,拿出来一看,就是数据线。
“祁经理打过招呼的。专门拿来了放在这里,说要的时候就给您。”戴眼镜的会议室主管道,说完还笑笑,“您要她留的?”
她当然是从来没有“要求”祁越这样做,甚至完全没有想过还会有嘉宾现场兴起要投影、又不带数据线不说,无线投影设备都用完了。
“你们——”她还是有疑惑,或者某种期待,“经常有客户有这种需求?”
会议室主管摇摇头,“是今天规模太大,又有别的会,线用完了。”
也是,是他们没法再去租借新的显示器,不是没钱,而是时间上来不及,是CEO不能拒绝临时出现的奇怪要求、并且还想出这样的解决方法,最后找人家酒店现要显示器。为什么要?为了播放展示片,为了让来宾看见每一家的展示片,因为CEO和一位VP邀功,说拍了,还现场拿出pad来展示了最好的那个。这下好了。
为此争执,为此反对,为此觉得极限施压真搞不定于是和CEO大吵——太当朋友,此刻就当不了朋友——于是得咎。然而大家都是朋友,被说两句也不要紧,主要是事情解决不了,CEO说找酒店啊(“会务组搞不定不是只有找会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说是找酒店,其实不也是找祁越吗?
她走投无路,知道是难搞定但又必须搞定,先和友善的会议室主管说了,心说要是找不到再找祁越,祁越甚至出差未归,她不忍心。未几会议室主管说可能不够,有几个在另外一个地方,可能需要找一下祁经理解决。
大家都知道祁越是她的介绍人了。
她在微信上求助祁越,还想着祁越去的地方会不会信号不好、或者正在高铁上睡着休息?于是不急于看到回答,想先去忙别的。谁晓得秒回的祁越说,没事,我来搞定。
于是搞定了。甚至多留了一个,未几被用掉。
甚至又多准备了一根线。
她觉得很窝心,继而觉得很抱歉。早上过来一杯咖啡,中午过来一番检查、就像昨天晚上没有陪自己加班到夜晚最后还送自己回去一样。回去的车上,自己一直忙着打电话、一句话都没有和祁越说。
她知道不是非要说什么,也知道感谢可以放在后面,还知道——知道很多事,更直到此刻自己非常想要见到祁越,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抱她一下,就一下。
但是不能。不光是因为祁越中午就说下午要和大领导去别处开会,也是因为哪怕祁越真的在这里,她也不能,她抱她一下都会彻底倒下去。她不过凭借着这一口气吊着,晚上收完,估计就要倒下了。明天坚决不上班!
祁越发来微信,“怎么样?”
“都挺好,谢谢你的线。”
“(笑哭表情)还真用上了啊?”
“还是你比较了解人性。”
“累不累?”
这三个字看起来就想听祁越亲口说一样。是啊,累啊。
“幸亏你给我买了咖啡。”
早上让下属买咖啡,一水生椰,她有点恶心,送给别人喝了。想着自己肾上腺素这个水平这个高度紧张的状态,也睡不着。然后祁越来了,手里一杯热美式一杯热拿铁,燕麦奶的。
她不用也知道自己疲倦操劳,但没想到昨晚回家更晚的祁越竟然精神抖擞。再看看现场不断上台、不断应急、不断调整说话策略引导嘉宾侃侃而谈的姑娘,自己只用指挥,处理紧急情况,一切井然有序。
昨天祁越来,帮自己梳理了一番工作流程……
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手一伸一抓,勉强站稳,继而听见外面掌声雷动,不知道身体发生了什么的脑子倒还知道要去送嘉宾,又踩着高跟鞋追出去。
这一走,竟然到下午收工都没停歇。送过多少个人,她已经不记得。即便随时可以拿出在线表格来对比,谁去送的谁她也记得一清二楚,一排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想到这里就开始在协调群里发消息,送走一个发一个,有什么路上说的关键内容就用手机记下来,分门别类,写清楚主要内容(关键词)、有没有未来可以谈的生意(老职业病),等等:好像大脑里有两套并行不悖的系统,一边要不断收集整理信息写入档案,一边要不断处理新的消息安排自己的双腿并提取另一套档案——唉!怎么说还是人脑能干的,AI都做不到这么好!
人脑还有一点好,能耗低。一口饭没吃,水就喝了两瓶,一天下去,活儿干完了,正在收工了,她按照之前祁越说的,和布展的说好怎么收拾,和会议室的说好文件怎么整理,让手下人去收拾一下现在需要带走的东西、其他的后面再说——哦,后面,一想到这个,说不定又是祁越一车给自己送去——就坐在一边,发起呆来。
“累了?”这话和熟悉的爱马仕尼罗河大地的香气一起从背后飘来。她想自己的确是累了,不然早该闻到香味。呼吸道——
“嗯。”也没有力气转身。
一双手伸出来,好像半空中略有迟疑,接着指背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额头,接着一阵风,尼罗河大地的一阵风,一个身影半蹲在自己面前,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发烧了?”
是吗?她不知道。也不知道天已经黑了。
是祁越送她回去的,路上,她窝在祁越的副驾驶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趣闻。也许是发烧的缘故,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想要说什么——也就是几秒钟前的念头啊!
也许她会嫌弃我,她不喜欢笨蛋,我知道。
祁越却应着,一直应。
熟门熟路不要她指,祁越开到停车场,恰好在电梯间门口找到一个车位,轻松一甩,下来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短暂的一瞬间,她想动,又觉得自己动不了。
短暂的一瞬间,祁越伸出手,要拉她的意思。
短暂的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也许真是烧糊涂了。
继而,也许是祁越说了一句“我来”或者“抓住我”,她的大脑听话这么地这么干,她的小脑则不,勉强跟着祁越的手臂奋力一起身、力量就到了头,从站起到跌进怀抱,也就一瞬间的事。
她几乎靠在祁越怀里、倚着肩头望着祁越的脸。
也许怪祁越的眼睛从来都好看、那一刻却迷离,也许怪她又发烧又有兴致,最后的力气,她用来亲了祁越的脸颊一口。
就这一下,理智的堤坝被感性的洪流冲垮,她迷迷糊糊被祁越带上楼,迷迷糊糊擦洗干净,吃药,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十点半。
给她一百次选择的机会,哪怕后来结果并不好、哪怕她当时有后来更有对章澈的色心,她也不会选择留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不能趁人之危。发烧也好——发烧更不能!——酒醉也罢,只要对方不是清醒的,就不能处理应该严肃的事情。就算爱情不能说严肃,至少应该郑重。这话倒过去说,就算只是玩一玩,她也不能这样。别人的玩一玩是怎样一个玩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她不做一开始自己就觉得可能后悔的事情,后来情随事迁了时移事易了再后悔那没问题,但是死的时候,她希望自己的一生可能尽量无怨无悔。
她必须承认,事中事后、在无数次章澈主动或者章澈的朋友鼓动的场景里,她都承认,章澈亲她一口的时候,她的心率就像所有傻小子一样,瞬间飙高;但她和其余傻小子都不一样的是,她的第一反应是,坏了,章澈烧的不轻。
上一次哄醉鬼,目的是人送出去。这一次哄发烧的倒霉蛋儿,目的是听话、配合行动、乖乖回家。
她言语放轻,由章澈靠这自己,左手捞右手,右手捞左手,整个人放进自己怀里,不松不紧地抱着,左脚站稳,右脚尖轻轻一点,关上车门,倒着走向电梯间。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上楼之后开门。幸好自己今天头发还算长,总不至于立刻被人误解为是居心叵测的男士,电梯里也没有遇到别人。
唉,说起来她应该是狗,怎么现在是她在紧紧拉着章澈呢?
走出来,左右各两家。一共四个她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敲门吧?她贴着章澈的耳朵,章澈起不起鸡皮疙瘩她不知道、自己先浑身一颤:“章澈?章澈?”
含含混混的一声“嗯”。
“哪边是你家?”
过会儿又问,“密码?”
她倒是想拉着章澈的手直接摁,可那样又怕章澈直接掉下来。所谓进退维谷,当真心里全是担忧和着急,根本没法想别的、诸如两人如何亲密、此刻如何难得等等。
于是好不容易进家,打发章澈去洗漱(大声说不准洗澡),自己去烧水找药。找到药箱,找到布洛芬,找到对乙酰,核验是否过期,烧水,兑凉,到床边。
“吃药。”
这时候又有了点私心,于是补一句,“乖。”
睡衣都换好的章澈闻言,当真乖乖把药吃了,由她哄着,盖好被子,沉沉睡去。她关上门,站在小巧的客厅了想了想,决定再留一会儿,确定章澈没啥事再走。
虽然估计不过劳累,流感的流行季节也基本过去了,但就是不放心。万一是胃肠型感冒?说今天啥也没吃——想到这里,拳头不自觉地往掌心一砸——这人一会儿会饿!做点啥!
就这样,晚上等待章澈完全睡踏实的一个小时里,她去给章澈做了个简易三明治,放在单人餐热压机里,再给章澈留了两个条子,生怕看不见似的一个贴在冰箱门上一个放在热压机旁边,又稍微打扫了一下房间卫生,这才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主人,却自带局促的坐在房间里。
干嘛局促?一边觉得自己呆得久了,一边觉得什么都不该碰——因为主人不在——一边又什么都在打量,一边还不能自控地思考万一、万一万一她们两个未来发展好了,住哪里。
她可以一切都将就章澈,于是潜意识里立刻把自己摆在迁就的角度,打量起章澈的住所。接着那不肯趁人之危的思想又回来了,知道自己打量了也不能作数、甚至不该让章澈知道自己打量,若要人不知啊除非己莫为,顶好是不看。因为主人不在的窥伺容易越界,甚至变成窥私。
其实章澈从头到尾不觉得是个事,只有她自己觉得。别处都是坦荡自然心无挂碍的,只有这里,只有对章澈……
如果不是十万分小心地呵护,在只能顺其自然的处境里,怎么样才能让这一切水到渠成呢?她是如此真诚地希望她们或许有的未来里,不需要补课,不需要迂回,在彼此都清醒的心甘情愿中,认认真真确定关系。
即便说起来,她清楚地知道,爱情里哪里有清醒?
环顾客厅与餐厅,是她喜欢的布置,喜欢整洁干净的柜子,喜欢丰富的水台,喜欢大电视机,餐桌餐椅就一般、看上去又薄又硬,喜欢此刻坐的沙发的软硬适中和复合式茶几下面大量的杂志书本,喜欢简易的花瓶和里面的花朵,喜欢这一切整齐之中些微的不整齐。
花瓶里的粉玫瑰和白玫瑰已经有些凋谢了,改天给她换点来。
她自问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但依然喜欢卢巧音的《垃圾》,或许是因为太喜欢家常生活,所以想“留我做个垃圾/长留恋于你家”,只与你日日彼此无碍的生活,只是看着你。
太卑微是个问题,但是改不掉,也许只是等待一个人的宠爱,顷刻不再卑微。
看看时间九点多,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去打开卧室门。一线光打在章澈耳边,走去一看,明明暗暗中,疲倦酣睡,呼吸轻缓。指背微触,也感受得到烧已退了,只有微汗。她又轻手轻脚地去拿来毛巾,细细擦干,仔细检查了被子,关灯,离去。
坐在驾驶座,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疲惫——当然,也知道自己早就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
往前她不怕,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只要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