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幽深静谧的“玉竹轩”后,外界天光豁然开朗。
顾、萧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难以置信的轻松。原以为要费尽周折方能达成的目的,竟在沈乐遗三言两语间落定,过程顺利地让人恍如梦中。
顾长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昨夜至今的憋闷尽数倾吐。一旁的萧奚然“唰”地一声展开手中那柄“寒竹吟”,轻轻摇动,扇面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派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
“总算……'玉山主'点头了。”萧奚然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侧头看向顾长歌,眼中带着探究,“说起来,你昨夜究竟是如何着了道?我看阿识这次出门,身边除了那对武婢,并未携带什么顶尖高手护卫。”
“阿识?”顾长歌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斜眼睨着他,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酸味,“早上见面时还一口一个'沈宗主',这才多大功夫,就变成'阿识'了?”
“少打岔!”萧奚然笑嘻嘻地,毫不客气地一把揽上顾长歌宽厚的肩膀,手臂用力,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逼问道,“赶紧从实招来!”。
顾长歌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弧度,抬手摸了摸鼻子,“大意了……她房中有机关,我连吃了好几枚散元针。”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那散元针,确实霸道!”
萧奚然了然地点点头,散元针的厉害他自是知晓,随即又生出新的疑问,“即便如此,以你的内力修为,散元针的毒性,恐怕也困不住你一整夜吧?”
顾长歌脚步微顿,脸上那点苦笑更浓了几分,还掺杂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尴尬。他别开脸,含糊道:“……到下半夜,毒性……确实解得差不多了。”
“什么?”萧奚然手中悠然摇动的折扇猛地停住,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那你为何不寻机脱身?害得我……”他想起自己一夜心绪不宁,清早那份焦灼与担忧更是如同烈火烹油,唯恐这性子莽撞的小师叔遭遇不测,一大早便舔着张脸,巴巴地求上门去,一世清贵洒脱的萧家三郎,何时做过这般跌份的事情。
顾长歌双颊竟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薄红,连耳根都染上了颜色。他故作咳嗽,眼神左右飘忽,就是不敢与萧奚然探究的目光相接,嘴里支支吾吾,“这个……我……唉!一言难尽!”
他越是这副模样,萧奚然心中那份好奇便越是如同猫抓。“快说!到底为何?”他合拢折扇,用扇骨不轻不重地卡住顾长歌的后脖颈,半是威胁半是催促。
顾长歌被他逼问得无法,猛地闭上眼,像是豁出去了一般,语速极快地低吼道:“她们!她们把我关进柴房后……把我……把我扒了个精光!连条底裤都没给留!”
他声音越来越小,几如蚊蚋,带着无比的窘迫,“那柴房外面……轮番守着的……全是女子!我……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地从一群女人堆里杀出去吧?!”
话音落下,空气陷入了一片死寂。
随即——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萧奚然先是一愣,紧接着,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他笑得人仰马翻,手中的“寒竹吟”都差点拿不住,另一只手捂住肚子,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哈哈哈……扒……扒光了……无相兄!你……你'孤鸿刀'……也有今天!哈哈哈……”他笑得眼角都闪了泪花,断断续续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宁可被关着……这要是传扬出去……哈哈哈……你顾大侠的一世英名……”
顾长歌看着他笑得毫无形象的模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是懊恼又是无奈,最后也只能自暴自弃地悻悻道,“娘的!拂云宗好歹也算是名门正派了,哪想得到行事如此刁钻!罢了罢了,好在这哑巴亏也算没白吃,总归是因祸得福了。”
二人嬉笑着踏出镇北盟那气势恢宏的大门,便被门前一阵轻微的骚动吸引了目光。
只见一辆四驾的华美马车稳稳停住,车辕以沉香木打造,帘幕是价值千金的云雾绡,四角悬着的鎏金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越的脆响。车帘被一只带着玉镯的纤纤素手掀起,一名身着鹅黄绫罗裙的少女弯腰探出身来。
那少女约莫二八年华,眉眼精致如画,顾盼间自带一股明艳娇媚之气。她正要提裙步下马车,一旁却先有了动作。
一名身着墨色劲装、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利落地翻身下马。他身形挺拔,面容与那少女有五六分相似,剑眉星目,线条冷硬,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不带什么温度,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与桀骜。
然而,这冰冷男子接下来的举动却与他的气质大相径庭。他几步便跨到马车旁,并未唤小厮,而是亲自朝那少女伸出了手。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一把便握住了少女递来的手腕,力道之大,令那少女微微蹙了下秀眉。
男子并未立刻松开,反而就着搀扶的姿势,将少女半护在怀中,助她稳稳落地。少女站定后,他似乎仍不放心,另一只手极自然地抬起,为她拂了拂鬓边飘散的发丝,指尖掠过她耳畔时,带着一种超乎寻常兄妹的亲昵与占有。
那少女微微侧首,雪白的脸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非但没有避开,反而顺势将身子往男子臂弯里靠了靠,姿态依赖。
萧奚然与顾长歌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讶异。
许是感应到注视,那墨衣冷峻的男子倏然抬眼,目光如两道寒刃般扫来,恰好与顾、萧二人打了个照面。他身旁的鹅黄衣裙少女也随之望来,见到萧奚然时,明媚的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萧奚然上前一步,面上已挂起惯常那副风流倜傥的笑容,拱手道:“不想竟在此处巧遇'浸月公子'。”又朝那鹅黄衣裙的少女点了点头,语气和煦如春风,“李姑娘,别来无恙。”
那墨衣男子李临羡也拱手回礼,声音冷冽如寒泉击石:“萧三公子。”他目光在萧奚然脸上一顿,随即又落在一旁抱臂而立的顾长歌身上,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审视。
萧奚然见状,侧身半步,将顾长歌让至身前,手中合拢的折扇顺势向顾长歌的方向一引,笑容不减:“来来,李兄、李姑娘,为二位引见一位朋友。”他语气热络,“这位是'孤鸿刀'顾长歌顾兄。”
旋即又转向顾长歌:“顾兄,这两位是流光派高足,李临羡李兄,与其妹李冰羡李姑娘。李兄乃是上届青云榜魁首,江湖人称'浸月公子'。”
顾长歌虽不喜这些虚礼,此刻却也依着江湖礼数,上前一步,抱拳平举,动作干脆利落:“顾长歌见过二位。”
李冰羡一双妙目在顾长歌身上流转片刻,好奇之色比刚才还浓了几分。她见顾长歌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眉宇间自带一股豪迈不羁之气,与寻常所见江湖之弟大不相同。她却也恪守礼数,并未多看,优雅地屈膝还了一礼,声音娇柔婉转:“萧公子、顾大侠。”
李临羡冰冷的目光与顾长歌的坦然在空气中一触即分,二人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锋锐气息。他多了一分审慎,亦是略一抱拳,言简意赅:“久仰大名,幸会。”
随即,他的目光再次转向萧奚然,语气平淡地道:“我兄妹二人受盟主之邀,前来观礼此次青云大会。”
青云大会,《烬天录》……萧家与这本魔功的渊源江湖皆知,此刻萧家三公子与这位新近崛起、刀法狠辣的“孤鸿刀”出现在此,缘由耐人寻味。但李临羡性子向来冷峻疏离,不喜探人**,心中虽有疑窦,却也懒得多问一字。
几人各怀心思,场面一时有些凝滞。萧奚然见李临羡无意寒暄,从善如流地再次拱手:“既是如此,便不打扰二位入内觐见盟主了,告辞。”
李临羡略一颔首,便携着李冰羡,在一众镇北盟守卫肃然的目光中,步入那扇玄铁巨门。
待李家兄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顾长歌与萧奚然才转身离开。走出十数步,转入另一条长街,萧奚然才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对顾长歌低声道:“李家兄妹出自流光派。”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这流光派,原本不过是个偏安一隅、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派,能在这江湖上有些名头,全赖这李临羡。三年前青云大会上,他一鸣惊人,凭一手'流光分水剑'连败数位名门弟子,硬生生夺了榜首,'浸月公子'的名号也是那时得来的。”
萧奚然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是庶出,上头还有个嫡出的兄长李清羡,如今执掌流光派。至于他与他这个妹子……”
他摇了摇头,扇尖在空中虚点了一下,“你也瞧见了,关系非同一般,江湖上早有风言风语。只是李临羡此人,武功既高,性子又冷,从不在意旁人眼光,那些闲话,自然也奈何他不得。”
说着,他笑着叹了口气,用扇柄轻碰了下顾长歌的臂膀,戏谑道:“如何?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无相兄你初下山,大开眼界了不曾?”
顾长歌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江湖,果然处处是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