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齐王的干涉,消息传得更快,天下粮商无不想把粮食运到渝州售卖。
经过半月发酵,渝州的粮价一度涨到了“斗米三百文”。
总多商人的涌入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民间消费,不知是否也算一种因祸得福。
估摸着差不多了,沈明渊没再继续高价收购粮食,而是压到了二十文一斗米。
富商们自然不干,心想莫非雁归真把自己当渝州地头蛇了,难道除了给雁归他们就不能自己卖吗?反正如今灾荒不愁没人买。
然而沈明渊反手将囤积的粮食全都低价抛售了出去。
二十文一斗米卖给百姓,这价格与白送没什么区别了,百姓们自然蜂拥而至,再无人光顾其它粮铺。
一开始其他人还不愿意降价,但谁也不知道沈明渊前期到底屯了多少粮食,只见他店外一天接一天排起长队,似乎总是卖不完。
虽是限量购买,但每家每户节省点,这些粮食也够他们吃好几天的了。
这下其他商会坐不住了。
雁归或许不是渝州的地头蛇,但人家好歹根基在这里,而他们甚至不是渝州人,如何能耗得起?
可刚想用一些见不光的手段,齐王便出面将雁归护得严严实实。
这下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用意了。
据说这几日客栈的杯子碗筷花瓶等瓷器损毁率特别高,深夜时分还会突然传出怒骂声,细细听去,有四个字频繁出现。
“官商勾结!官商勾结!”
这还是第一次有商人骂“官商勾结”,可见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民不与官斗,商人再有钱也不敢和皇子对着干,非但如此,他们还得主动上门向齐王致歉,希望齐王宽恕他们针对雁归的小动作。
最终他们带来的粮食以一斗六十文的价格卖给了朝廷,齐王以赈灾款项收购。
粮食统一送到了雁归商会,交由雁归商会售卖,给百姓的价格依然是二十文。
从前赈灾款项花完了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成果,眼下这笔钱才花了一半,渝州之危便已构不成威胁。
事情传开之后,天下哗然。
不提朝廷内的大臣对齐王殿下此计如何惊叹,就连民间都是一片赞颂之声。
齐王本就不缺民心,百姓听闻过他温润仁善,这次更是直观感受到他的聪慧丝毫不输于他的品性。
一时间法华寺的香火都更旺盛了。
——能得齐王,是大胤之幸。
法华寺方丈早早看出这一点,说明他确有几分真本事啊!
*
云祈这段时间春风得意,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连一些家住在附近、致仕归家的老臣都专程拄着拐杖来访。
他总爱把沈明渊带上,好像这样就能多几分底气似的。
沈明渊也乐得配合。
跟在云祈身边,不卑不亢,神色从容,反而云祈对他格外以礼相怀,倒让许多人都知道了云祈有个极重视的幕僚。
但云祈毕竟是皇子,他奉皇命而来赈灾,如今事情办得好,他也该回京复命。
这天酒宴结束,云祈再一次向沈明渊提出邀请,希望沈明渊能和他一同返京,沈明渊依然拒绝。
意料之中,云祈也没勉强,只又说了几句漂亮话便同沈明渊告别。
敷衍着送完云祈,沈明渊刚回到租的房子,便见院子里像杵了两根棍子似的站了两个人,张鸣泉在一旁不耐烦地望着他们。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沈明渊顿住脚步。
这次张鸣泉先一步注意到他,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上前相迎,“公子。”
郑鸿霖与游仲伦这才慌忙回神,局促地行了个礼:“先、先生。”
沈明渊挑了挑眉,打趣道:“二位君子这次上门,又想指教在下这个小人什么?”
郑鸿霖脸色顿时“噌”地红了,羞躁地抬不起头,只胡乱弯着腰行礼:“我等无知,错怪先生,特来致歉。”
事情浮出水面后,谁都知道雁归商会一开始的高价收购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根本就不是攀附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沈明渊早就想好了济民之策,为此不惜以身入局。
“哦?”沈明渊调侃:“就算你们这么说,欠款也不会抹去一分的。”
“不不,”郑鸿霖只知他们两人给对方留下的印象很糟糕,一时听不出玩笑,慌张摆手道:“钱我们会还的,此处登门只为致歉,万不敢有其他私心。”
游仲伦沉稳些,他躬身道:“不敢求先生原谅,只恳请先生能收下我们的歉意,也好略做弥补。”
张鸣泉本来是想骂的,但看他们这么诚恳,反倒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但半个月前他们骂沈明渊的画面历历在目,张鸣泉到底还是有些记恨,于是只用力冷哼一声:“说完了?那就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两人垂着头,不敢反驳。
游仲伦从腰间取下荷包递给沈明渊:“这是我二人这些时日抄书赚的钱,请先生收下。”
沈明渊瞥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荷包。
他现在是个商人,因而对如今各个行业的市场价都略有了解,单凭抄书能赚到这么多钱,已经是他们两人格外勤勉的结果。
沈明渊问:“你二人可有功名在身?”
郑鸿霖老老实实地答:“我与游兄皆是举子,只待来年春闱。”
沈明渊“嗯”了一声,用折扇将游仲伦拖着荷包的手拨了回去,“你等当务之急是学业,其余的皆可往后放。”
他没给两人推拒或是感谢的机会,看向张鸣泉,含笑道:“渝州城交给你,我明日便启程回鹿鸣。”
张鸣泉“啊”了一声,不舍道:“公子这就要回去了?”
沈明渊如果在,他总是能更有底气一些。
沈明渊露出一个嫌弃的目光,随口道:“再不回去,你家陆知县就要亲自上门逮我了——一天三封信,谁能有他烦人?”
这话张鸣泉不敢接,他讪讪道:“不、不是我家……”
鹿鸣,陆知县……
郑鸿霖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神色激动:“可是陆绍之陆知县?”
沈明渊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认识?”
“谈不上认识,是我们二人仰慕陆知县已久,未曾得见。”游仲伦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
陆绍之文采斐然,他成名早,幼年便以一篇《秋山赋》扬名,渝州一带的读书人几乎都读过他的诗文。
何况哪怕从前他的政绩不出挑,在面临饥荒的当下,鹿鸣县此难得的安宁也足够叫人看出他的本事。
既有文采又能造福一方,理所当然让他在渝州有了一批崇拜者。
“原来如此,”沈明渊灵光一闪,忽而绽开笑容:“可愿随我一同前往鹿鸣?我与陆知县有几分私交,可以为你们引荐。”
郑鸿霖大喜过望:“此言当真?”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拱手羞愧道:“抱歉,并非质疑先生,是我太兴奋了……”
沈明渊轻笑:“明日此时城门见,可否?”
两人连连点头。
而后方觉难为情,游仲伦道:“我等冒犯先生,先生非但不曾怪责,还愿为我们引荐陆知县,此等恩德,不知如何回报?”
沈明渊微微而笑:“我观你二人言行,文采不俗,想必来年春闱定然名列金榜。入朝为官切记不可再如此次这般冲动,记住我说的,世界很大,常人一时得见,总难窥全貌。”
两人躬身一礼:“谨受教。”
沈明渊不知为何态度友好了许多,像只心中另有企图的狐狸,笑眯眯的,但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伸手把两人扶起来,温声道:“不过你二人能有此济世救民之心,能不畏权贵,值得表扬。”
两人难得从沈明渊嘴里听到一句好听的话,顿时激动不已,雀跃道:“谢先生夸赞。”
送走了这两人,沈明渊突然朝门口慢悠悠地喊了一声:“再不进来,我就关门了。”
张鸣泉愣了一下,难不成方才外面一直有人在偷听?
然而无人应声。
张鸣泉相信沈明渊的判断,他神色一凛,谨慎地往门外查看。
半晌他拎着一个小孩儿回来。
“是个小孩儿,这孩子躲到邻家墙头,差点让他跑了。”张鸣泉请示问:“公子,如何处置?”
那孩子在他手中扑腾挣扎:“我没想做坏事,放开我,放开我。”
沈明渊轻咦了一声,“你是那个杂耍团的孩子?”
他示意张鸣泉松开手,半蹲下身,温声问:“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我……”小孩儿揉搓着衣角,像是要把衣角拽烂,可见心中纠结。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儿紧皱成一团,一会儿又稍稍松懈,也算是另一种变脸。
沈明渊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声。
小孩儿茫然。
但他终于做下决定,鼓起勇气道:“先生,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好,不急。”沈明渊牵着他入内,示意张鸣泉准备一些点心茶水。
沈明渊拿着糕点逗小孩,“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小孩儿显然饿极了,狼吞虎咽险些噎着,但他很有节制,或许是要说的内容足够重要,于是他吃了两块糕点便勉强自己别开目光。
小孩儿狠了心猛地跪下,膝盖砸到地上,发出极重一声沉闷声响。
他却好像感受不到疼,俯下身子就要磕头。
沈明渊眼皮一跳,忙伸手去拦。
他的手挡在小孩子的额头上,顺势揉了揉脑袋,声音温和:“有什么话站着说,有什么值得你跪的。”
小孩呆呆着看着他格外好看的眉眼。
他再也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求先生为常宁城百姓做主。”
北宋皇祐二年,江浙一带爆发严重饥荒,尤以杭州为甚。时年62岁的范仲淹正担任杭州知州,面对“道有饿殍”的惨状,他采取了一系列看似反常却极具经济学思维的救灾策略,被《宋史》称为“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劳役者数万,两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
当时各州均严令“禁止囤积、限定粮价”,但杭州粮价却一度涨至“斗米百二十文”。范仲淹非但不禁止,反而“榜文揭示米价,任其增抬”。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从周边地区运粮,市场供给迅速增加,最终粮价因竞争而自然回落,百姓得以购粮。
这就叫“利用市场杠杆调节供给”,同学们学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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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