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鸿霖与游仲伦去盛京赶考前,沈明渊给过他们选择。
他暗示了自己不全然忠于皇帝,假使他们担忧惹祸上身,便从今起彻底从雁归脱身,干干净净当大胤忠臣。
沈明渊相信他们即便不与他为伍也不会告发他,当然,他也做好了信任错付的准备。
郑鸿霖与游仲伦做出了选择,所以殿试时借沈明渊教他们的话得了圣心,一举扬名,后又借自身名气为沈明渊造势。
好歹帮沈明渊处理了这么长时间雁归的琐事,自然能得知“零号”计划。
沈明渊的信号一传出来,他们理所当然第一时间便得知。
郑鸿霖找来游仲伦,准备按照计划离开。
游仲伦拒绝了。
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也早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才会提早备好迷药。
游仲伦知道沈明渊会赢,这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可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掌权者一声令下,多少白骨露于荒野?
游仲伦想要为沈明渊打开城门,哪怕只能少打一场战役,哪怕史书唾弃他叛主,他只希望能够多救几个人。
一年多以前,他会为了百姓生计找上沈明渊,不惜欠下巨额债务。
一年多以后,他依然志向未改。
游仲伦忠于这片河山,而不是龙椅上的某个人,即便将来那人是沈明渊也一样。
他也不怪沈明渊造反引发动乱,大胤逼得百姓活不下去,若说有错,错的也是当今皇帝。
反抗的人没有错。
游仲伦要得到皇帝的信任,要成为扎入这个腐朽皇朝最深处的一柄剑。
然后等到沈明渊来,让他用他撬动整个皇朝。
郑鸿霖仓皇无措:“我找人打听过了,游兄受了伤,他经常受伤……”
说到后面又带上哽咽。
皇帝暂时信了游仲伦的忠诚,让他官复原职,依然十分倚重。
然而沈明渊得罪了太多人,那些人难免迁怒于曾经与沈明渊关系不一般的游仲伦。
游仲伦成了天牢的常客,时不时被陷害进去走一遭,每一次都要脱一层皮出来。
陆绍之忍不住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都是他自找的!”陆绍之骂了一声,气到跺脚:“如此肆意妄为,将自己置于此等险境,要我以后怎么向沈明渊交代?”
该死,一定是被沈明渊教坏的。
*
沈明渊打了个喷嚏。
云慎第一时间看向他,“哥,病了?”
“应该是有人骂我。”沈明渊愤慨:“并且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这是他们进入军营的第二个傍晚,沈明渊依然带着他们去外面找张鸣泉开小灶,吃饱喝足后回到军营。
云慎正要问沈明渊骂他的人是谁,周围忽然钻出来一群士兵。
杜骁等人下意识挡在沈明渊与云慎面前,“你们想做什么?”
那群士兵动作迟疑,欲言又止,不像有恶意,倒像有某种不好说出口的请求。
他们推搡半天,推出一个人做代表。
那人捧着三枚铜板上前,双手递给沈明渊,磕磕绊绊问:“我们可不可以也认你当老大?”
“哈?”杜骁目瞪口呆。
军营里也会拉帮结派?他们从前还是将领的时候,底下也有这种事情吗?
沈明渊把杜骁推开,自己走到前面,“为什么想认我当老大?”
那人哀求道:“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王志那群人总抢我们的饼子,我们每天都吃不饱,他们还让我们帮他们洗衣服,洗袜子,稍有不满就打骂,分明是把我们当他们的奴仆,我们不想这样。”
沈明渊问:“他们?”
“昨天抢你们饼子的那个刘驴儿也是,他们人多,又壮,我们打不过。”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告状。
大概是见沈明渊几个人数也不算少,且杜骁等人长得也壮,连王志等人也只是抢了一次面饼,没有过多为难,故而来请求庇护。
杜骁愤然问:“可曾报告上级?他们不管吗?”
那人摇了摇头:“千户大人只会骂我等无能,他们不管这些小事的。”
这种现象难道这么巧合,独独只发生在刚来军营的沈明渊等人眼前吗?不,镇北军已遍地都是了。
沈明渊拉着他们在附近席地而坐,“持续多久了?”
这些人一五一十地答:“从前殿下将军在的时候,他们只偶尔让我们跑腿,殿下将军回京之后,他们就越来越过分了。”
“将军……”沈明渊沉吟片刻:“既然如此,等将军回来你们便可请将军做主,何必如此着急要来寻我?”
“将军不会回来了。”他们说:“将军到盛京当王爷了,不会再回来过苦日子了。”
这是沈明渊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抬眼,见他们说起时一个个神色笃定,眼中有委屈,也有嫉恨。
云慎几乎想不管不顾地表露身份,他看向沈明渊。
沈明渊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笑了笑:“我知道了,铜板收回去把,我不收小弟,但你们的事我管了,下次他们若是欺压你们,可以来找我。”
几人大喜:“谢谢老大!”
全然没理会那句“不收小弟”。
军规森严,他们不敢出来太久,目的达成便道别回营帐。
沈明渊也带着云慎等人一边往回走,一边问:“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云慎窘迫:“很大问题。”
沈明渊微微而笑,温温柔柔地纠正:“不,全是问题。”
沈明渊说:“要治军,先要知道军队有什么问题,将士们有什么样的顾虑、是否认可你们订立下的军规、心中又有多少积攒下的不满……不要小看这些情绪,很多时候,就是这些细节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负。”
“如果你们作为将领听不到也看不到,那就设身处地,知道他们面临什么样的困境,才能共情他们的每一个决定,明白吗?”
几人连连点头:“是。”
说着他们也走到了自己的营帐。
杜骁快走两步,正要俯身为他们掀开帐篷帘幕,忽然察觉到不对,肌肉瞬间绷紧。
通常八至十人同住一个营帐,沈明渊他们正好八人,又是一起进来的,他们之后也没有新兵,因而这顶营帐目前只住了他们。
可是现在里面有人。
杜骁看向沈明渊,等待他下令。
“没关系,”沈明渊神色从容,“进去说。”
杜骁掀开帘幕。
罗广正坐在营帐正中心,翘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不是要进来说吗?继续说啊。”
沈明渊欣然点头:“既然罗千户都这么说了,那我们继续。”
这个场景要是换成其他士兵,早就吓得跪下告罪了。
然而这群人一个比一个漫不经心。
云慎闷闷道:“哥,我不是很懂,为什么才一个月时间,军纪就已经松懈到这种程度?”
罗广坐直了身子。
让你们说,你们还真说?说就算了,还对军纪指手画脚起来了?
不是,你们谁啊!
沈明渊安慰云慎:“秩序建立是个很精细的事情,但崩塌很快,如果监管出了问题,往往就是一两天的事情,一个月已经很久了,你不能指望人人都有很好的道德水平和自我约束力,对吧?”
沈明渊给他们分析:“现在军中情况很复杂,将领杀了朝廷的传旨官,不得不反,他们虽然没有明面下令,甚至不允许过多讨论,但你们觉得大家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们或许没读过书,可打过这么多场仗,将军突然下令砍伐城外的大树,也该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
杜骁道:“周显昌准备打守城战。”
大型器械长途运送是极其不现实的,因而很多都只能是就地取材。
有经验的将军都知道在打守城战前先将城外长成的树木砍伐,既能补充城内器械准备,也避免为敌所用。
他们从前也打过守城战,但那时候敌人是乌桓。
不像现在,防备的是原本保护着的后方。
沈明渊“嗯”了一声:“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接受自己造反,很显然,他在军中的声望不如你们,因而军心有些浮动。我猜周显昌增加了训练的强度,一是备战,二来也是想消耗将士们的精力,好避免军中生乱。”
他摇头叹气:“治标不治本,这样的强行压制,一旦爆发,后果不可小觑。事实上,现在已经开始生乱了,你们疑惑的种种乱象,都是将士们对镇北军失去信任的表现——不要让将士们对于自己的军队失去信任,这是一件很可怕、也很丢脸的事情。”
这里的信任不是指胜利,当然士气也很重要,但一个军队可以失败,不能丢了军魂。
沈明渊没用特别激烈可怖的词汇,但云慎等人还是听得满头大汗。
杜骁羞愧不已:“是我们失职。”
他们这两天接触到的,不论是偷溜出军营、还是底层士兵间的拉帮结派相互欺压,绝不是这短短一个月出现的问题,从前一定早有苗头,是他们没能及时整改。
罗广听得莫名其妙,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冷笑道:“少在我这里装模作样!沈大是吧?令史说你读过书想领一文职,老子原本还看好你,听好了,咱们将军不吃你这套!”
他伸出手,指着沈明渊额头:“你最好老实一点,还敢直呼我们将军名讳,说什么秩序、信任之类的屁话,你以为你是军师吗?”
沈明渊捏住他的手指往下一掰,罗广没想到他还敢还手,食指被向后弯曲,他忍不住喊痛。
沈明渊没理,他疑惑地继续问杜骁等人:“云慎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就罢了,你们都是从普通士兵上来的将领,你们怎么也不知道?”
云慎毕竟是皇子,他没有官职在身的时候其他人也不敢拿他当普通士兵对待。
沈明渊不承认自己双标。
杜骁等人被说得面红耳赤。
“扑通”一声,罗广跪到地上。
沈明渊低头去看,罗广一根手指还被捏着,他忍着痛露出一个乖巧的神情:“先生好。”
罗广:做人就是要能屈能屈!
游仲伦:够了!我不叫游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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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