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通道里,童梦雅哭得几乎脱力。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委屈,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而出。
七岁那年,父母车祸去世,肇事者至今逍遥法外。从此,“灾星”的标签就像跗骨之蛆,伴随她整个成长。
是奶奶,用佝偻的脊背和布满老茧的双手,艰难地撑起了她的一片天,供她读完大学。她一直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可坚强久了,骨头缝里都是累。原来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候,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候,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黄细宫……曾经确实给过她一丝光亮。高中时,他为保护她不被欺负,失手将人打成重伤,自己的人生也就此滑向深渊。那时的感动是真的,所以她接受了他。
可后来,他自暴自弃,与社会混混为伍,她劝了两年,耗尽了所有期望,最终只能绝望离开。她之前没有坚决报警,多少念着旧情,也因为他孤儿的身世让她心生怜悯。可这份心软,如今却成了刺向自己和奶奶的利刃。
有时候,对恶的仁慈,恰恰是对善的残忍。
越想越悲,越悲越哭。她紧紧抓着陆鸣成的衬衫,仿佛这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许多年了,她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坚强。
而被她紧紧抱住的陆鸣成,身体依旧有些僵硬,那价值不菲的手工衬衫前襟已经被她的泪水浸湿了一小片。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极轻、极快地在她颤抖的背上拍了两下。这个动作生涩得像是第一次做,却奇异地传递出一丝安定的力量。
与此同时,工程建设部那位撞破“奸情”的同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到办公室,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活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爆……爆炸新闻!陆总……和童梦雅!在楼梯间……抱在一起!童梦雅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轰——”整个楼层瞬间被点燃,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我就说!打碎那么重要的东西都没事,原来早有内情!”A同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怪不得好几次看到童梦雅从陆总车上下来!原来不是顺风车,是专属座驾!”B同事立刻补充。
“破案了!画像上的‘白月光’就是童梦雅本人!这是什么替身文学照进现实?”C同事脑洞大开。
“天啊,我们陆总这块千年冰山终于融化了!是童梦雅这个小太阳干的!”D同事语气夸张。
“证明他不是GAY,全公司女员工的梦碎了!”E同事假装心痛捂胸。
“藏得可真深啊……不愧是陆总,谈恋爱都跟搞地下工作一样。”F同事啧啧称奇。
当陆鸣成和童梦雅一前一后从通道尽头走出来时,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迅速回归工位,眼观鼻鼻观心,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假装无事发生,个个都是演技派。
童梦雅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不时用纸巾擦拭眼角。而陆鸣成,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严肃、冷峻,步伐沉稳,仿佛刚才在楼梯间充当人形抱枕和安慰器的不是他本人。
真是好定力!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资本家! 童梦雅心里嘀咕着,偷偷瞥了他一眼,赶紧溜回自己办公室,感觉后背都快被那些探究的目光盯出洞来了。
朱主管也在,显然已听闻风声,她只是对童梦雅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又带着点“我懂的”笑容,什么也没问。在职场,最高明的生存法则之一,就是对上司的**保持适当的距离和恰到好处的失明。
童梦雅补好妆,强迫自己投入工作,却不知她和陆总的“恋情”已呈燎原之势,传遍了公司每个角落。她甚至感觉今天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慈祥的“姨母笑”。
下班路上,车内依旧安静。陆鸣成看着平板上的财经新闻,仿佛白天的一切只是幻影。童梦雅不禁佩服他的定力,也许真正强大的人,早已学会将情绪深埋于平静的海面之下,只在无人可见的深海,才允许暗流汹涌。
她想起欠他的那顿饭,侧过身,语气比平时轻柔了八个度:“陆总,明天您有空吗?我请您吃饭。” 请老板吃饭,语气得像邀请他共赴银河系探险一样充满敬畏。
陆鸣成从平板屏幕上抬起眼,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哪里?”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期待还是嫌弃。
“成蕊中餐厅,在河西那边。我看评价很好,环境菜品都不错。”她连忙解释,像推销员一样努力安利,并把地址发到他手机上。
为了选这个地方,她可是熬夜刷了无数测评,对比了价格、环境和菜品,力求完美,堪比做市场调研。这大概就是打工人的觉悟,请老板吃饭,比做PPT还用心。
“成蕊”两个字像一枚细针,轻轻扎进了陆鸣成心底最柔软的旧伤。他下意识侧过脸,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避开她的视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底闪过一丝沉痛而复杂的悲伤,面上却仍是努力维持的风轻云淡。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几秒钟的沉默,让童梦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以为他不满意,急忙找补,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急切:“如果您觉得不好,我还选了另外两家,一家是江浙菜,一家是创意菜……”
“就那里吧。”陆鸣成打断她,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他当然熟悉“成蕊”。那是他和前女友苏紫蕊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组合而成。
曾经,这里是他们爱情的甜蜜见证,充满了欢声笑语和关于未来的憧憬;后来,苏紫蕊病逝,这里成了他不敢触碰的伤心地,每一处角落都弥漫着回忆的刀片。他最终卖掉了餐厅,将所有精力投入创立现在的公司。这段往事,是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与痛楚,从未对任何人提及。
没想到,童梦雅会选中这里。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指引?
见他答应,童梦雅松了口气,脸上不自觉地绽开一个甜甜的、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在车厢内朦胧的光线下,眉眼弯起的弧度,嘴角浅浅的梨涡,都像极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陆鸣成的心被狠狠一撞,握着平板边缘的指节微微泛白。这究竟是上天的又一次恩赐,还是另一场更为残酷的玩笑?他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将所有波澜死死压在那张冰山面孔之下。
送童梦雅下车后,陆鸣成情绪翻涌,难以自持。他破天荒地向司机要了一支烟。
他不会抽烟。第一口就被呛得剧烈咳嗽,眼冒金星,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这辛辣的刺激和夺眶而出的泪水,恰好掩盖了他心底奔涌的、无声的哀伤。
李明华坐在副驾,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陆总又在童梦雅身上,看到了苏紫蕊的影子。那段往事,如同沉睡的火山,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
陆鸣成不死心,像是跟谁赌气,又像是想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熟悉感,他再次猛吸一口,结果再次被呛得眼泪更多。司机好意提醒:“陆总,刚开始抽要慢点,像呼吸一样……”
他哪里是在抽烟,分明是在吞咽那份无处安放的思念和刻骨的感伤。
车子还未开走,童梦雅去而复返,站在小区门口,给他发来信息:“从没见过你抽烟哦 (?_?) 吸烟有害健康,扣分!”
陆鸣成抬头,透过车窗,看到她正叉着腰,对着他摇头,脸上装着生气,眼神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那一刻,他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手忙脚乱地把那支昂贵的香烟丢掉,动作急切又狼狈,不小心把烟头掉在了昂贵的脚垫上,又赶紧用鞋底踩灭,生怕慢了一秒。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种惯有的冷峻和疏离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罕见的、近乎乖巧的听话。
以前在苏紫蕊面前,他也是这般,被她管着抽烟、管着熬夜。
看着他这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模样,连一向严肃、深知内情的李明华都忍不住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努力憋笑。
童梦雅见他乖乖灭了烟,才满意地笑了笑,像一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转身步履轻快地走进小区。
周六晚上,两人一同离开公司。身后,无数双眼睛在工位隔板后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内部通讯软件的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汇成一首八卦的交响乐。
“总算有人能收拾陆总了!看他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天天让我们加班!”
“让他只知道工作!现在总算有人分散他火力了!童助理威武!”
“我们全公司是不是得集资给童梦雅发个‘为民除害’锦旗?”
大家嘴上疯狂吐槽着老板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心里却都记着他的好。无论是哪个员工家里遇到困难他亲自上门慰问并送上丰厚红包,还是之前为了维护被合作方骚扰的年轻女同事,他不惜放弃重要合作也要把对方告上法庭讨回公道。
陆鸣成用他独特的方式,赢得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尊重。这家公司待遇好,老板极其护短,所以即便他要求严苛到变态,也无人轻易离开,痛并快乐着大概是所有人的心声。
车上,陆鸣成亲自驾驶,没让李明华和司机跟着。他左手手肘随意撑着车窗,手掌支着侧脸,右手慵懒地搭在方向盘上,姿态放松中透着点不羁的拽感,与平日里坐在后座审阅文件的精英模样判若两人。
童梦雅坐在副驾,经过楼梯间那场不顾形象的大哭,她在他面前似乎放松了许多,不再像最初那般拘谨忐忑,偶尔还敢偷偷打量他完美的侧脸轮廓。
车子平稳地向着“成蕊”餐厅驶去,车轮碾过路面,仿佛也碾过时光,驶向一段尘封的往事,也驶向一段暧昧未知的将来。窗外的霓虹灯光流转变幻,在她眼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