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伏虎很清楚麻小萝的意思。
低声与孟二交涉几句，并没有过多地罗唣，很快孟二回转过去，报了棚子里那些人知道。
一会儿功夫就又过来几个地位更高些的人。
为首的那人头发胡子都斑白，佝偻着身躯，低着头，一双浑浊的双眼昏昏沉沉，看上去完全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既无心机也无恶意。
他走近了，被杜伏虎带人拦在距离麻小萝一米之外。
也不恼，双手碰拳，笑呵呵地行礼。
“在下乔二，是起河下游大盘城附近小罗村的村长。”
麻小萝微微一笑，这才下马来，与他说话。
“在下麻三，是甲寅村村长，这次来此，是因为我等奉皇命建村到今天，刚解决了住处和粮食的问题，有了心力，就想要和周围的邻居见一见，日后若有事，也好守望相助。”
乔二自然不能真的叫乔二，孟二自然也不能真的叫孟二。
既然他们不说真名，麻小萝自然也从善如流。
她本是家中独女，身处大荒，却还是有个“兄弟姐妹”傍身，显得身后有人，随手就捏个排行第三的人设。
“小罗村……”麻小萝沉吟片刻，做思考状，很快一个击掌，说：“我想起来了，乔村长也是一时豪杰，我早就久仰大名。”
她其实不知道。
大荒上没有官方注册过的小村子可能着实有些太多了，只有一小部分实力不错而且安分守己，没有发兵攻打的价值的村子，才在杨震给的那张地图上有所记录。
小罗村的乔村长见麻小萝给面子，也很给面子地顺着话题往下说道：“麻村长的甲寅村……不知在何处啊？”
麻小萝笑笑，模糊地说了个大概地址：“在乌苏城附近，老虎河畔。”
老虎河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她不觉得这个乔二能知道老虎河的具体位置，但果然他也一副淡定模样，笑呵呵地寒暄，说几句久仰大名，日后定去拜访之类的套话。
如此社交没什么实在的东西，只是彼此探探虚实，把握一下彼此的个性，投石问路罢了。
麻小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互相摸底。
很快就摸出来了一些东西。
这个小罗村不算是寻常的野人村落，就像是之前的小岙村一样，一群不被大燕承认的黑户聚集在一起，命运只看附近的城镇主官心情说话，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就被抓来开刀。
小罗村是有背景的。
虽然依然算不得大燕子民，没有户籍，但是他们与附近的大盘城交好。
据这位乔村长宣称，他们村子里有专职的寻宝人，掌握一种独门技术，能够在大荒的冬季中寻找到一种叫做雪果的珍奇植物，是一种可以用来上供宫中的好东西。
大盘城因此对他们有所庇护。
但是麻小萝琢磨其中的味道，却发现有些不对。
照乔二这个说辞，他们的地位似乎非常重要。
那么大盘城为什么不直接将他们纳入城中？又不是说小罗村的人就像是甲寅村一样须得自立，或者就喜欢在大荒上披肝沥胆筚路蓝缕之类的。
估计是乔村长在吹牛逼呢。
她也不揭穿。
所谓场面人，就是得花花轿子人抬人。
乔村长固然夸大其词，她不也没有全说实话。
等到天色擦黑之际，两位村长已经是十分投契，几乎要义结金兰，做结义兄妹了。
麻小萝有意借助这位似乎在黑市似乎人情很熟的老村长打开局面。
这位老村长眼光毒辣，看中甲寅村是个货真价实的有批文背书的村子，背景硬。
两人一拍即合。
老村长乐呵呵地带了两个精干强壮的小年轻，就要在麻小萝这里吃晚饭。
这会儿功夫，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
月亮还没出，也没到最终谈交易的时间，一个个只是来认脸。
有这位乔村长做中间人，确实方便了麻小萝打开局面。
她一个个与人见了面，记下各自的面貌特征和背后的势力，有了一个出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发现。
这个黑市虽然名义上是黑市，却也是个熟人市场，各个都是有身份的人。
倒不如说就是个固定时间地点的普通集市。
乍一看还真看不出究竟黑在哪里。
麻小萝不动声色，迎来送往，并不主动去和人打交道，只是稳坐钓鱼台，烧上一锅浓香的肉汤，再取了村中仅剩的残酒，烫一烫。
肉香酒香飘出去 ，有名字没名字的，来喝酒吃肉，麻小萝都不拒绝。
旁边棚子里做的虽然有乔村长这样有身份有背景的，但也有那些一说话没多少人听，势单力薄的小喽啰小虾米，麻小萝并不对他们过分热情，但是也保留一份该有的尊重。
这些人相对穷苦一些，有能蹭饭的机会不放过，把自带的干粮塞进怀里，过来到麻小萝跟前问一声好，麻小萝就请他们入座。
说是入座，不过是抱个碗筷找个地方旁腿而坐，或者蹲坐着。
基本都是没什么讲究的穷苦男人。
乔村长见了，笑眯眯地夸赞说：“麻村长好大气，让人佩服。”
麻小萝也只是笑笑：“不过只是些不值钱的酒肉，日后大家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呢，不好太过小气，让乔村长看了我笑话。”
又是一通绕弯子，最后才终于谈到了戏肉。
乔二说：“虽时血月当空之时，才是真正谈交易的时候，但是既然咱们二人也这般相熟了，有笔买卖我倒是想和麻村长谈一谈。”
麻小萝却并不着急，止住他的话头，说：“说起来我倒有一事不明，为何非得在血月当空之时，才是谈交易的时候呢？”
“据说血月当空，便是长生天巡视天地的时候，这大千世界可不止只有一个大荒，平日里祂老人家光顾着巡视其他领地还来不及呢，也就只有血月当空之时，才会瞥咱们两眼罢了。”
乔村长又说：“不过这个么，都只是些骗那些凡夫俗子的鬼话罢了。依我看，不过是因为那时血光照耀，都看不清彼此人脸。大家做的未必都是见得人的买卖，那时候大家都安心。”
麻小萝眉头微挑，轻声说：“不过我们两村子，却不是那些杀人放火四处流窜的强盗，对吧。”
乔村长笑眯眯地点头：“我们做的须得是见得人的买卖。”
他低声说：“我这儿就有些货，我看正是甲寅村需要的。”
麻小萝只是微笑着说：“甲寅村刚建村，就没有不需要的东西，我们什么都缺，什么都要，真正的问题是，乔村长您想要什么？”
他说：“粮食，草米，不能吃不能喝的，那不能叫黄金，草米才是真正的黄金。”
麻小萝笑了。
村子里现在还真就是不缺粮食。
有了百灵所提供的火炕烘干的法子，同样的地，同样的人，甲寅村的粮食产出凭空多出三成。
“要多少？”
“你带了多少？”
“我带的不少，也不多，但是乔村长要全部吃下么？我本意只是来交个朋友，乔村长一个人吃下的话，我交的朋友就少了呀。”
她这是讨价还价。
大荒上做生意，急不得。
人情往来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最终麻小萝还是没松口，只愿意给乔二两车粮食，价格可以便宜，但是只能给他这么多。
杜伏虎领着乔二去车子边验货，乔二探手进去，在箩筐最深处捡了颗草米出来，咯嘣一声咬开，见芯子也是干的，不是湿。
最后跺跺脚，终究还是同意了。
“两车实在是太少了！但是看在质量好的分上，咱们先开个路，日后再合作，像晒的这般好的草米，有多少我们都要，等下次，麻村长起码得备上十车的货才好。”
麻小萝笑呵呵地送走乔村长，将他留下的那个布袋子扔给杜伏虎。
“看看他这二两金子，分量够不够。”
杜伏虎没吱声。
他看村长一副胸有成竹视金钱如粪土的架势，还以为她不在乎那点儿钱呢。
没想到她好像不太能分辨金子的质量和分量的样子。
大概是平日里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用不着钱过手吧。
杜伏虎去验金子，验完果真没什么问题，又将装金子的袋子交回去，麻小萝却兴趣缺缺的样子，随口说：“就这二两金子买我两车粮食，这点儿小钱，还是你拿着吧。”
麻小萝又感叹说：“粮食价格贱，不挣钱啊。”
虽然说从古至今，都说是谷贱伤农，她也曾在书中见过。但是真到这一天，她是真的手里只有粮食可以吃饭，其余什么都东西都得拿粮食去换了，才发现这粮食是真的贱。
人都得吃饭，粮食储备大于天。
但是粮食贱，卖不上价。
“就这二两金子，怕是买不了多少盐糖药材。”
杜伏虎说：“是的。”
粮食是整车整车卖，盐糖药材是一小包一小包卖，他们压了六车粮食来，怕是换不到半车的盐糖和药材。
至于黄金——自然是要在这黑市上花光的。
甲寅村要黄金无用。
麻小萝忧心忡忡，看了眼杜伏虎，突然计上心头，她招招手。
杜伏虎警觉地四处看一眼，按住腰间忠义刀走近，佝偻着脊背低着脑袋。
他是个身高魁梧的汉子，在物资贫瘠的大荒上依然长到了接近一米八的身高，纵然这般作态，也还是比麻小萝高些。
麻小萝低声问他：“那个孟二，他虽然和乔村长关系亲近，但是他不算是小罗村的人，是吧？”
杜伏虎一怔，他完全不清楚麻小萝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此人。但是他老早就知道，这位村长的手段，因此他只是老老实实地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这个孟二早年与我见过一面，但是并不相熟。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大荒上有一些传闻。”
杜伏虎回忆说：“这人之前也做过一番大事。”
麻小萝咦了一声：“什么大事。”
“他曾经是个不知道什么小村子的居民，后来冬季的时候，被大吕人劫掠，一家老小全死了，就只他一个人在外头不在村中，侥幸逃得一劫。”
麻小萝眉头微微一皱。
大吕人……
燕云帝在边疆驻村屯田，防备的就是大吕人。
“然后呢？”
“然后他就一个人在大荒厮混，也慢慢纠集了一些人手，后来竟然逮住机会，杀了一小队落单的大吕骑兵，得了大盘城特意发下来的嘉奖，还允诺他可以入籍，此后就是大燕百姓。”
“看样子，他没有入籍？”
“没有。”杜伏虎说：“大家都说他糊涂。”
麻小萝心想，倒也未必是糊涂，只是人各有志。
“你说他做了些大事，看起来他对你却颇有些敬服。”
麻小萝早知道杜伏虎不能说是一个简单人物，但是之前村中的人似乎也并不详细的了解这些事。麻小萝主要的信息来源就是村民们口中的家长里短。
既然他们都不清楚这些事情，那么她就更加不清楚了。
杜伏虎尴尬一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我当初年少气盛，与家中有了些纠纷，被逐出家门，一个人在大荒流亡，后来被小岙村的老村长收留……”
麻小萝正待细细听他讲述。
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长长的车队走来。
那车队很长，人也是今日所见过的各方势力中最多的。
打眼一看，最少有两百人。
麻小萝轻声说：“现在似乎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过后再说吧。”
总之杜伏虎是个能打敢杀，有些名声的场面人。
是把好刀。
她往那车队细细看过去，可惜天色已经黑的差不多，竟然完全看不清具体的情况，只看见黑压压一片。
那些人竟然也不点火把。
麻小萝召集村子里同行的三十人围成一团，自己也翻身上了马，问道：“往常有这情形吗？”
有那之前来过这里的老人，就回答说：“没见过这么多人，这里也没那么大地方呀，两三百人人吃马嚼的，这么小一个地方怎么能养得起。”
麻小萝叹了口气。
两三百人的车队，能把这里所有人都平一遍了。
现在就看这些人来意如何。
希望不要来着不善。
若果真来者不善……麻小萝眯了眯眼睛，心想，也只能跑了。
跑是肯定能跑得掉的。
她带了三匹马，骑术比起刚到乌苏城时，也说的上是大有长进。
但是损失就太大了。
“走，去棚子那边，投奔乔村长去。”
原本麻小萝特意在不远处停留，为的是防备那些常来黑市的老人们见她是新人，便要在里面设个龙门阵，一群人同时开口，她一个人应对，不好把控局面。
便预备当个过江龙。
谁知现在似乎来个真正的过江龙。
“乔老村长，您是个地头熟的，这又是个怎么回事？”麻小萝问。
乔二踮着脚伸长脖子使劲儿看，说：“看不太清，这么多人确实是怪吓人的，之前大吕大燕打仗，从战场上下来的逃兵一般也没这么多人。”
他想了想说：“感觉似乎是有点像……”
那边领头的那个男人下马来。
血月慢慢升起，第一缕血色月光照出他的影子。
麻小萝看见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眉心一直连到唇角，微微偏斜，将他一整张原本正气的国字脸分成邪狞的两半。
“居然是白圭村的白暮秋！！！”乔老村长瞪圆了眼睛，十分惊诧地模样。“他脸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麻小萝轻咳两声。
杜伏虎上前来，解释说：“白圭村乌苏城和大盘城都远了，他们离大吕很近，都说他们全村都投了大吕人。”
麻小萝纳闷地说：“既然都知道他们投靠了大吕人，怎么还让他们在大荒厮混，大荒不是大燕的大荒么。”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
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
显然大荒上的野人们虽然生活在大燕或者大吕的境内，但是他们并没有户籍，没有户籍，也就是说没有身份，大燕还是大吕都不承认他们的身份。
对于任何一方来说他们都不是自己的子民，对他们自己来说，他们也对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归属感。
麻小萝心里一盘算，既然白圭村投了大吕，而乔村长的小罗村背靠大盘城，她的甲寅村背靠乌苏城，都是铁打的大燕势力，那看这情况……是该跑路了？
再看乔二，这位精明的老村长却半点儿不慌，巴巴地招呼那个毁容的白暮秋到棚子里躲雨。
似乎两人很是相熟。
麻小萝再去看杜伏虎，杜伏虎也不慌。
而棚子里之前一起吃过饭的人，如孟二等人，也都稳如泰山。
麻小萝就只有也坐在马上抱着手臂强装淡定。
黑市似乎真是个不成文的安全区。
那个白暮秋下了马，身后长长的队伍在血红月色中，也显出真身。
他身后的车队，是战车。
这反而更可怕了。
这两百战车，虽然说够不上横行大荒，但是已经可以作为攻打一座城市的先锋了。
比如乌苏城。
麻小萝眯起眼睛，默不作声，本想低调做人，却奈何她是这一堆大老爷们当中唯一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人，终究还是引了白暮秋深深一瞥。
好在没有多生事端。
这个来自白圭村的白暮秋面色沉重，从怀里拿出一沓纸来。
他高声说：“父老乡亲们！别的话也不多说了，大家都知道我，往日里我做事有不周到的，大家别和我计较。今天我白暮秋实在是有事相求。”
“我们村子里丢了一个人，于我们白圭村至关重要。”
“还请各位帮我寻人。”
“但有人能帮我找到她，日后但有所求，只要我白圭村能做得到的，无论什么事，我等一定上刀山下火海也为您做了。”
他将怀里的图画一张张散出去，麻小萝站在人群边缘，有意低调，还是被塞了好几张。
展开一看。
一张熟悉的美人的脸庞。
“有些东西画不出来，但是这位与大燕人大吕人长相面貌都不同，头发是红色的，眼睛珠子是绿的，且她言辞文雅，举止有度，是个读过书的文化人。”
“各位只要见到，立刻便知道。”
“若之前见过，还请告知线索。若之前没有见过，日后见到，请诸位一定小心礼遇，告诉我们白圭村来接人。”
孟二开口问：“这是你什么人？怎么丢的？”
白暮秋脸上倏然闪过一丝杀意。
“这是我们村中的救命恩人。我出门片刻功夫人就没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还没弄清楚，正在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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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识人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