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神仪式，半句不提神明。
自然是麻小萝有意为之。
她本不是什么信徒，看在村民们的份上倒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办，但最后深入地一番交流，发现村民们自己也不带信的。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还提一嘴祭神仪式，已经是麻小萝给古老风俗的面子。
今日是一整日的狂欢时节，村子里就连女人也都喝几口小酒来放松，麻小萝不准备苛责什么，对于重体力劳动者而言，酒精确实是一种有效的麻醉剂，能够让人暂时忘却心中的忧愁。
只是她自己是不喝酒的。
她也喝不进去这个时候的劣质米酒。
于是只端了一碗煮开过的牛乳苦逼兮兮地补充营养。
碗的材料是瓷的，也是当初杨三二押着的，杨震送的行李之一。现在村里普遍性的情况是，乌苏城招来的百姓和士兵比较富裕一些，吃饭时候有从城里带来的家伙儿，瓷的铁的甚至是石头的。
野人们则就只有木头做的碗，做工不算好，比较粗糙，甚至还有毛刺儿。是秦老和他的两个女儿，赶工出来的东西。
就这，每家也只有一个，吃饭喝水喝酒都用这一个，没有多余的。
野人们当初被杨震捉到城里砍头，可是什么财产都没有，通通一贫如洗。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乌苏城迁居到甲寅村的百姓们绝大部分并不认识，但村中依然隐隐约约分成了两派。
一个相对贫穷，一个相对富裕。
自然会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分。
麻小萝暂时没有功夫管这个，就只能先放着，预备日后腾出手来再仔细处理。
其实不管也行，村民们之间发生了矛盾，就只能请她来主持公道，威望就是这样子产生的。
但是麻小萝终究是不屑于使用这样的手段。
麻小萝皱着眉喝干净碗中新鲜牛乳，就当做吃过了午饭，出门去与民同乐。
如果可以她还真想不吃饭。
太难吃了。
可惜不行。
临时营地不大不小，足够让麻小萝一眼遍观全局，麻小萝推开门，一眼看见了混在营地中的百灵。
百灵坐在高高的柴垛上，怀里抱着一面简陋的小鼓，打着拍子唱歌。
鼓声就如同那面鼓一样粗陋，但是歌声悠远又空灵，就算是村民们听不懂的语言，他们也很给面子的和百灵一起打着拍子。
那是一种拗口的语言，与大荒上的语言截然不同。
但是……麻小萝听懂了。
百灵在唱一首怀念故乡的小曲，她唱着：“灿烂的群星是坟墓的所在，我等的未来在星之深处，唯有寂灭，才是永恒的新生。”
麻小萝舔了舔嘴唇，在这大家的脸上都挂着笑容的节日之中，神情逐渐莫明。
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神明？
她摇摇头，从突然深沉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这个问题她一定得弄明白。
麻小萝想起之前她盘问杜伏虎的时候。
杜伏虎当然不会承认他参与过打生桩。
但是麻小萝不需要他的供词，杜伏虎至少在旁边围观过一场活祭。他说长生天中供奉着大荒所有埋骨荒野的人的灵魂。
他说，天上那轮红月，就是长生天所在之地。
他说，问灯就是向长生天中的先祖灵魂寻求指点，以明了未来的方向。
麻小萝知道生长在荒野中的人们，很容易会产生自然崇拜，因为他们的生存严重依赖于自然，每次自然灾难的出现，都是一次对人类生命的大规模淘汰。
麻小萝想，她一定要弄明白这件事——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神明？
当她刚穿越到大荒的时候，天空那轮诡异的红月已经让她感到不安，但在生存的威胁下，她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些问题。
现在甲寅村的建成已经不可阻挡，麻小萝有了余裕。
她的目光沉沉看向天际，阴云逐渐遮蔽了日光，又到了下雨的时候，村民们毫不在意，取了蓑衣雨披，在雨中赤着脚欢唱。
雨滴细密地砸进酒碗中，他们扬起脸大口饮下，他们都说认为大荒的雨养人，饮下雨水有益健康。
事实也确实如此，大荒上方的天空中没有大气污染，雨水比河水要干净得多。
大荒的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中午下，下午停，时至傍晚，天边的晚霞是大片灿烂的金红色，仿佛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麻小萝慢慢也学会看天色，知道今夜将会是月满中天，无云之夜。
夜深之后，她点亮屋中灯火，拿出书籍，呆坐着。
城主夫人送她的几本书已经能够倒背如流，她懒得再读。
也不敢回忆故乡。
往日在现代的快活时光和现如今的惨淡日常比起来，只有扎心的份儿。
烛火引来蚊虫，麻小萝面无表情地随手拍死。当时她刚搬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地上十几厘米长的虫子都随处可见，后来也就习惯了。
好歹她也是个成年人类，没有在和体长不足半米，重量不到五十斤的生物的搏斗中落败的道理。
过于肥沃的地力，是不可能只长粮食和人类的。
麻小萝静坐着等待。
终于等到月上中天。
她面无表情地推开屋门，猩红的月光洒落在屋前。
麻小萝终究还是想起故乡。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白要是生在这个世界，这句诗怕不是要改成，疑是凶杀案现场。
麻小萝有些感伤，甚至不愿意回想起这首诗的后面两句。
大半夜想家到掉眼泪未免也太丢人了。
噌一声，身旁落下一道轻捷的身影，麻小萝并不意外，扭过头去看，果然是高义。
高义的耳力足以他听到营地里的任何动静。
当有危害发生的时候，他便是甲寅村最可靠的守卫，但像这种时候……麻小萝有些无奈。
“你要去做什么？”他果然问了。
麻小萝长长叹口气，用一种沉郁的表情说道：“问灯。”
高义：“嗯？？？”
他的迷惑简直可以说是溢于言表，他抬头看一眼天空正中央的月亮，简单地组织了一下语言，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在大荒的空地，四面来风的地方，点燃一只火炬，然后问出你的问题？”
麻小萝点头：“嗯。”
当时逼问杜伏虎的时候，高义也在现场。
麻小萝知道他是担心杜伏虎暴起发难才特意留在现场，心里很承他的人情。
但是这个时候炫耀他的记忆力……她真的很想说，不用把氛围渲染得这么恐怖，搞得她好像是一个校园怪谈里不听劝阻召唤笔仙的作死高中生一样。
虽然仔细想想她这个决定也确实是挺作死的……前提是这真的是个神鬼世界。
高义上上下下打量着麻小萝的表情。
他心中这个身份高贵的世家女官，一向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淡然模样，甚至可以说很有几分大将之风。
很少见到这种一脸……死了亲妈一样的表情。
“你莫不是被魇住了吧？”他也是好心地关切，麻小萝心领了。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啧，什么鬼神敢来与我为难？”
高义喃喃自语说：“这下对上了。”
就得是这个样子，才像是正经的麻小萝。
口气超大的。
“你之前不还是说这是无稽之谈么？今天祭神的时候你不和大家一起问灯，大半夜自己一个人问？”
这可真是抓住了槽点，麻小萝还真没办法接了。
她也知道这事儿办得古怪。
但是她一念心起，简直是非得去做不可。
她在红色的月光中，问道：“高义，你之前不是问我，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炼气士？”
高义斩钉截铁地说：“有！”
麻小萝：“咦？”
高义摸了摸下巴，剑眉微微一挑，眉宇之间竟然是放松的神情：“我亲眼看着百灵死而复生，这世界上必然是有神灵的。”
“有神灵——就让你这么高兴？”
高义的表情柔和下来，他垂下眼睛说：“是的。如果这世界上果真有神灵，有阎罗，有地府，死去的人们……”他低着头说：“善良的人们得以安息，罪孽得以清算，多好。”
麻小萝静静地看着他，心想，他怕不是也开始回忆往昔了。
人们在深夜的月色中总是容易回想起过去，不拘泥于这月光的颜色，是像霜还是像凶杀案现场。
但是百灵果真是如同她自己所言，因为圣人给予她的使命，而让她教化天下，所以才死而复生的么？
恐怕不见得。
麻小萝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真的举头三尺有神灵，但她知道百灵在说谎。
她能辨认出一个人在说谎时候的神情。
无关乎具体她在说什么。
麻小萝轻声说：“难道你就不想问问你的故人在地下是否安好么？”
高义抬起头，一双无神的黑色双眸中，隐隐约约竟然有水光在闪烁。
他说：“想！”
但是高义又想，这个“地狱”的神灵，又怎么可能管得到他的妻子呢？这是罪孽得以清算的世界，而他的妻子，则在那个善良得以回报的美好世界之中。
麻小萝说：“那我们一起，我们点四个火把，问四个问题，你问两个，我问两个。”
高义不觉得他能问出什么，但是他已经看出麻小萝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劝。
总归他是不可能说动对方的，两人之间的交锋，从来只有他被牵着走，没有反过来的。
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跟上去了。
高义尽管自认是罪孽满身之人，但是他不能让麻小萝出事，她是整个甲寅村，唯一的灵魂人物。她一旦出事，甲寅村必然分崩离析。
更何况高义和麻小萝没有任何矛盾，不仅没有矛盾，还有几分他不太愿意承认的敬佩之情。
他说：“好。”
麻小萝心中早就选好了那个四面来风的地址，再也没有比河边更安全的地方。
经过半个多月连绵不断地刮地皮式生物灭绝，深夜的河边绝不会有任何野兽出没，别说野兽了，就连大鱼都没有。
唯一的危险性就是失足落水。
麻小萝不会游泳，有淹死的可能。
但她可以离河边远一些，在柔软的滩涂上举行仪式，并不真的靠近到能够失足落水的地步。
她手中提着一只火把。
如何在不使用打火机和火柴的情况下，快速地点燃一只火把，是一个在现代人看来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的技能，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个技能简直比游泳还重要。
麻小萝没有学会游泳，但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项技能。
她打开提前制作好的火折子，阴燃的火焰见风就长。
河边滩涂上的风确实很大。
她面无表情地点燃火把，然后将火折子收起来，对着月亮调整位置。
据杜伏虎所说，火把应当正处于月亮之下，一个不会出现影子的位置。
这个要求颇有些苛刻，当时麻小萝听到这要求的时候，简直是嗤之以鼻，只有月光直射的地方才会没有影子，但是有些地方一整年都不会有月光的直射。
那这些地方怎么办？红月亮有灵，但是不庇佑没有月光直射的地区？
简直是太滑稽了。
不过麻小萝此时心中有所求，也就顾不上那许多了，她知道既然大荒上有这种习俗，那么大荒肯定有月光直射的时候。
果不其然，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她神色阴郁地看着火把。
河边的风很大，火把烧得很旺。
她回头去看高义，说：“我先来。”
高义说：“你要不然再考虑一下……”
麻小萝说：“不考虑了。”
高义终究是心中有鬼神之念，觉得贸然行事打扰到鬼神，会有不好的后果发生。
麻小萝不是没考虑过这种情况，如果这个世界果真有鬼神，她为了验证是否有鬼神之事，而举行仪式，结果得罪了鬼神，值得吗？
倒不如稀里糊涂继续过她的小日子。
一切照旧，心中虽有疑窦，但是生活没有意外。
可是她最后还是站在了这里。
红月走到天空的正中央，宛如一个巨大的眼睛，麻小萝默默地对着月亮下拜。
高义又说：“要不然把杜伏虎叫来？他有经验，以防万一。”
“或者把百灵叫来也可以，她是个有身份的，或许能够解开你的困惑。”
麻小萝只是摇头，又对着火把下拜。
她打发杜伏虎送去养鸡，尽管本质是为了磋磨他的个性，掌控野人们的忠心，但是明面上是借着封建迷信的名头的。要让他到现场来，那麻小萝这辈子都别想着能收服他了，最后恐怕要闹到只能杀掉了事。
至于百灵，她也不愿意在百灵面前暴露出她偶然的心智孱弱的一面。
百灵终究也算不上是什么善良的人，让她抓住把柄，事情同样会变得很棘手。
只是这种事情终归没必要对高义仔细解释。
反正到了这个时候，他回去叫人也来不及。
麻小萝看着火把，本想直接开门见山问这个世界是否存在神明，可是心里一突，思乡之念一起，实在是无法消除。
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虔诚地看着火把，在心中问：“我是否还能回到地球？”
据杜伏虎所说，火把常燃不灭，意即为是，烧得越旺，所象征的意义就越好。
若是火把熄灭了，则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麻小萝觉得这当中问题很大。
很明显问题的答案不取决于长生天，而是当时风力的强弱。
她很想吐槽说，为什么不在无风之地问灯呢？是因为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不论问什么问题，火把都不会熄灭吗？
总之，她现在站到了这里，紧张地看着火把，在河边滩涂的风中，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麻小萝狐疑地望了望天空，心说她这次封建迷信果真是心理出了问题。
她要怎么才能回到现代地球？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了。
现在风力大，火烧得旺，下一个问题的答案怕也是肯定。
麻小萝这个时候也懒得再拜月亮拜火把了，直接又心不在焉地想：“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神？”
熬这个大夜真是不值得，明天肯定又得等他们都出去干活儿了她才能回屋补觉，不过想家也没办法，就当是给自己找了个心理咨询。
麻小萝心想，这个时候虽然没有心理咨询师，但是神婆神汉牧师修女之类，自古以来就是精神安慰剂嘛。
她这么想着，呼一声，火把飞快地熄灭了。
麻小萝：“？！”
高义大惊：“你问了什么？”
他沾了沾唾沫伸出拇指，感知着风力的变化。
“这个风力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高义有些懵：“火把也没到烧完的时候啊。”
“难道真有怪力乱神之事？”
麻小萝：“……”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这个世界上肯定有神灵，而且很高兴呢，他娘的现在又开始说难道真有怪力乱神之事？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不过她刚才问了什么来着？
“我问……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
然后火把熄灭了。
熄灭的意思是否定。
所以是，火把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神。
用一种比较怪力乱神的方式。
麻小萝麻了：“所以到底咋回事啊？”
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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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深夜问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