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飘散着甜腻腻的味道,像是谁家的蜂蜜罐子打翻了,不对,蜂蜜可没有这么甜!南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眼的却不是树叶,也不是澄澈的天空,而是一块浑然天成毫无拼接痕迹的布料。她撑起胳膊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奇怪的滑溜溜的衣服,这衣服也是一整片,没有扣子,只靠腰间一个系带系着。
“你醒了。”姬素问撩开帐篷,端着碗走了进来。
南星湛蓝色的眼睛先是落在他的脸上,又转到了他手中的碗上,那甜丝丝的味道正是从碗中传出来的。
姬素问盘腿坐在她身边,慢吞吞地把碗递了过去:“甜的,吃吗?”
这只妖讲话的口音可真奇怪,从什么乡下地方来的?南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凑上前闻了闻,这汤闻起来是甜的,里面漂浮着几颗白色的丸子,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块块,也许是什么果子。
闻起来应该是好喝的,不过——“太烫了。”南星哑着嗓子说。
几千年过去,妖族的语言倒是与人族差别不大,除了口音不同之外,并不影响交流。姬素问闻言,右手掐诀,把刚煮好的罐头汤冷却了一番,正要递给她,却见那团朦朦胧胧的黑影把头凑了过来,小动物似的就着他的手啜饮起来,一开始只是慢吞吞的吞咽声,然后动作越来越快,甚至到了最后,还拽住他的手腕让他把碗抬高了,把那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唔。”南星发出一声满意的呻吟,又重新躺回了毯子里。这东西不知道是用什么皮毛做的,柔软舒服,她都不想起来了。
她在毯子上翻了个身,一头漆黑的长发染了静电,噼里啪啦飞起来,南星吹了吹额前碍事的发丝,撑着脸看向面前的妖:“喂,你叫什么名字?”
“素问。”
“你是什么妖?”
姬素问沉默片刻,答道:“竹妖。”
“你的汤不错,”南星笑得眯起眼睛,两颗虎牙都露了出来,她决定了:“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小弟了。”
见他不说话,南星歪着头说:“怎么?你还不情愿吗?要不是我拉了你一把,你早就化在洗仙池里灰都不剩了。或者落在恶蛇的手上,那比死还难受,他可是吃妖肉的!”
姬素问听她的声音,直觉这只妖年岁不大,声音清亮,又带着些幼稚的尾音,跟他小学在读的表妹讲话一个腔调。
“像你这样柔弱的……竹妖吧,”南星上下打量他,品头论足:“妖力低微,长得又有那么点好看,听口音,也不知道是从哪个乡下来的,迷路到翠林里,要是不找个靠山靠着,我看你别想出去了。”
“你认识出去的路?”姬素问敏锐地问。
“当然啦。”南星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跟那恶蛇打架前,可是好好研究过逃……咳,这翠林的。总之,当我的小弟好处很多。”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索都有哪些好处,最后勉为其难地说:“如果你把我伺候高兴了,也不是不可以帮你解一下毒。”
她在湖里给这小竹妖渡气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只妖身上长着一种奇怪的毒物,以宿主的精血为食,也是导致这小竹妖不能视物的罪魁祸首。她的鲛珠可是世间一切毒物的克星,等她把伤养好了,把鲛珠从那恶蛇手里抢回来,小小毒物不在话下。
听到能解毒,姬素问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说:“家里长辈试过了很多方法,都无法解开此毒。”
南星的眼珠子转了转:“我知道一个地方,也许能解你身上的毒。”
“哪里?”
“明春谷。”南星撑起身子抓住他的手腕,怕他跑了似的:“刚好,我也要去明春谷。”
“明春谷在哪里?”
“不远。”南星忙道:“就在翠林的东面不远处,那里是有蝶一族的地盘。”
姬素问反手并指,在她手腕上按了两下:“你下半身筋脉尽断,如何过去?”
南星急急道:“你背我呀!”
见姬素问还在犹豫,她又说:“你害怕我如今这样护不了你?我就是打架被那恶蛇暗算了而已,等到了明春谷……等我恢复了,这个毒,我定帮你解开的。”
为了显示诚意,她从怀里掏出一片亮晶晶的蓝色薄片,递到姬素问的手里:“这个可是我出门前,族里长辈……赠与我的,是有鲛一族的鳞片,只有这一片,可珍贵了,能暂时压制你身上的毒。等你好了,要还给我的。”
那枚冰凉的鳞片落在姬素问的掌心里时,便有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手臂而上,令他感觉心口猛然一松,周身都变得轻盈起来。虽然眼睛还是老样子,但能缓解一下身体上的疼痛,也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一枚鳞片就有这样的功效,有鲛一族能解万毒之毒,果然是真的。
“好。”姬素问收了东西,便答应了南星的要求:“我带你去明春谷。只是,还未请教你的姓名?”
“阿母说,我是从南方星宿落在她怀里的星子,”南星高兴地说:“小竹子,你以后要称我为大王。”
“好的,落星大王。”
南星一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倒也没反驳:“刚才那碗汤,还有吗?大王我还没吃饱。”
“没有了,”姬素问说:“不过,可以再煮一碗。”
这次他开了一罐荔枝甜汤罐头。端去给南星吃饱喝足之后,姬素问收了帐篷,又重新把她背在了身上。特别定制的指南灯在入水的时候报废了,姬素问翻出一只手表扣在手腕上,打开开关,一束蓝色的灵力在表盘上疯狂转了两圈,指向了密林深处一个方向,他便跟着灵力的指引,走进了漆黑的深夜里。
醒着的南星比昏迷的南星好动一万倍,下半身瘫痪并不能影响她的好奇心,她趴在姬素问的肩膀上,摇着他的手臂要看他手上那个会发光的腕表:“那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一个能探测妖力的装置,”姬素问解释说:“靠它避开大妖。”
南星看着那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啧啧称奇:“这倒是真的,它指的方向真的避开了恶蛇的地盘。不过,这也不是去明春谷的方向,小竹儿,前面转弯,要往东走。”
翠林的北侧,正是大妖腾冲的地盘,他是蛇,喜阴怕阳,不似其他大妖修建得华丽的洞府,他往常睡觉的地方在一处极深的地穴里,阴暗潮湿,又有许多钟乳石,正适合化为原型盘着睡觉。
洞穴里一片黢黑,唯有几块矿石发着莹莹的青光,巨石围成的“宝座”上,小山一样的巨蛇盘在石柱上,黄色的竖眼满足地眯着,长舌一挑,隐约可见嘴中一个蓝色的发光物事。
突地,蛇头猛然直起,蛇尾勾起一个盒子,匆匆把嘴中的东西吐进盒子里,巨蛇闪身消失在洞穴中。
洞穴之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腾冲手底下的万妖们正在不停地修建道路、居所,他们的洞府围着大王的地穴一层层往上,直到把整个云荡山都挖空,凿成了一个大漏斗的形状。那漏斗的中央,独独留一根冲天的石柱直插云霄,上头竖着一杆墨绿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山壁上晕黄的光星星点点,是一些修为低下的小妖点了灯燃起了炊烟。
“哒。”第一滴轻雨落下的时候,一只粉蝶绕着石柱飞了一圈,化为一名轻纱女子,仔细看去,她背上有一对时隐时现的璀璨翅膀,在曜日的余晖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几乎在她现身的同一时刻,宽袍绿发的男子携着一股阴风闪现在她眼前。
“万……”男子眯起一双细长的黄瞳:“不对,尔非万变。有蝶一族,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拜见腾冲老祖。”妖族弱肉强食,大妖对小妖有天然的恐摄力,那女子强忍恐惧,盈盈一拜:“我乃有蝶一族听云,奉我家老祖之命前来拜会。”
腾冲咧开嘴,细长的舌头“嘶嘶”吐了出来:“何事?”
“老祖于茧中感知到界缝有异动,命我拜会腾冲老祖。”听云恭敬地答道。
“哦?”腾冲扭了扭脖子:“界缝有异动?我未察觉。”
“老祖化茧之前,在界缝处曾留了半具化身,因此一有异动,便告知了我等。”听云劝道:“有蝶一族和腾蛇一族奉命看守界缝已有上千年,若界缝有变,我等首当其冲,还望腾冲老祖能一同前去,加固封印。”
腾冲闻言,却是怒气迸发,一挥衣袖把那蝶儿扇飞了出去:“加固封印?万变不来,却遣了你这小妖来传话?”
听云是凝魄境,在有蝶一族的年轻一辈中属佼佼者,更是万变的曾曾孙女,一向被当做下一任族长来培养,平日里也是心高气傲,何曾像这样被劈头盖脸拿妖力压制过。然而腾冲已是破虚境的大妖,整整高出她三个境界,她只能忍着这蛇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堪堪借着山壁稳住了身形,低声下气地说:“腾冲老祖息怒,听云虽只是凝魄境,却是族中最擅长补阵的。界缝封印乃大妖们合力设下,非大妖之力难以补缝。万变老祖入茧三百余年,正是化蝶的关键期,否则定要同您一道前去的。事成之后,有蝶一族愿奉出一枚冰露果,还望腾冲老祖笑纳。”
冰露果乃有蝶一族领地明春谷独有的产物,一百年开花两百年结果,一枚可抵得上百年的修为,被妖族们捧出个“升仙果”的名号。只可惜有蝶一族的鳞粉乃万毒之毒,明春谷无人敢闯,流落在外的冰露果自然少之又少。
腾冲凶名在外,最是暴虐贪婪,可他却是距离界缝最近、当世仅剩的几个尚未隐居的大妖之一。有蝶一族此次前来请他出山,便提前准备了一枚冰露果带在身上。
“哦?”果然,听到冰露果,腾冲收了怒容,露出个笑的模样,锯齿一般的牙齿上下磨了磨,即便笑也狰狞得可怕:“化蝶期?那可真是——情有可原了。罢了,界缝事关重大,我就随你走一趟。”
“多谢腾冲老祖。”听云揉了揉手臂,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未几,二妖飞至一处黑漆漆的洞口前。此时曜日西沉,一枚蓝月弯弯挂在树梢。月光下,听云的翅膀流光溢彩,扑闪之间一股柔和的妖力送入洞内。
片刻,听云惊道:“果然有破损之处!界缝处的大阵,乃千年前大妖们合力设下,怎会有此疏漏?”
“哼。”腾冲甩了甩衣袖,歪着脖子打量她:“你这小蝶,无知可笑。可知世间亘古不变的伟力,非是妖力、仙力,而是风吹雨淋,时光之力也。”
“多谢腾冲老祖教诲。”听云羞惭地低下头:“只是,这封印千年来都未出过异动,我担心那些狡猾可怕的人族,通过这破损之处入了我万妖界……”
腾冲眼底红光一闪,摆手道:“只损了一道缝罢了,即使有人一族想借机溜进来,也都是些修为低下的废物。凡结丹境之上者闯入此阵,顷刻便会被撕成碎片。不需多言,起阵——”
听云忙打起精神,掐了个起阵的手势,引导着腾冲澎湃的妖力,细细填补起大阵的裂痕。
一个时辰之后,二妖收回妖力,腾冲气定神闲,听云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强扯出一个笑容,双手奉上一只盒子:“多谢腾冲老祖相助,此乃冰露果,我们有蝶——”
“哦?”腾冲却等不及她把话讲完,蛇信子“嘶嘶”两声:“那可真是,多谢款待了——”
话音未落,一只山也似的巨蛇凭空出现,巨口张开,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把羸弱的蝶儿和她手中的盒子一并吞下。
“呕!”顷刻间巨蛇又化为人身,干呕了几声,将口中的东西吐在手中,只见那被鲜血裹挟着的小玩意,赫然是一只白玉的骰子。
腾冲怒道:“万变之骰!这狡猾的有蝶一族,竟叫她跑了!”此刻他白玉似的脸上,渐渐爬上了不祥的紫色,腾冲忙封住胸口血脉,化为一阵风消散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