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映照着一个斜坐在地的人。
黑发披散在白色的里衣上,自胸前身后如层云般垂落满地,只几绺沿着领口露出的雪白脖颈潜藏。它们又被同样顺路探入、粗鲁拉开衣襟,毫不矜持动作着的手臂压抑其下。
哪怕此幅场景仅只单调黑白两色,亦是毋庸置疑的活色生香。
然而镜中人并不如此认为,他心中甚至满是烦躁。
浪费时间的一番行事,精神上因无甚渴求而难存愉悦,生涩的抚慰更是使得欲求不满的身躯越发不上不下,难以解脱。
他甚至动起了下狠手的念头。
就在须艽不耐烦地握紧自己时,耳畔响起乾溪城中象征着宵禁的钟声。他胸中突然生出一阵剧烈心悸,紧随而来的则是浓重的作呕之感,本就被情绪冲淡的欲求顿时消了干净。
不是第一次了,这并非短暂等待便能消泯的不适。须艽心想,他的身体想必是真的出了问题。
或许不该意气用事以命作那场豪赌,没想到事到如今才发现,他竟还是有些怕死。
罢了,西王若是与太宰君臣相得,对南国威胁实在太过,也无须后悔。何况正是借此阴差阳错的良机,如今逐一复盘,南国几代君王所筹谋的逐鹿之计,终于在他这里瞧见了些许曙光。
由西国开始,这五方制衡的关系,本将被他亲手撕开破绽。只是若性命堪虞……难道南国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王上……王上,您……臣……”被橘亲自请来的巫医诊了脉,又与近卫长走远低语一阵,最终才皱眉走了回来重新按上南王的手腕。
百般探查后,他瞧着南王欲言又止数次,屈身行了一礼:“臣恳请王上一事。”
“何事?”
“莫要发怒。”巫医道。
他因面上涂抹着斑驳的色彩看不清面貌,但仍看得出深深的担忧而非惧怕。这个请求显然不是只为己身安危,更是为眼前君王着想。
南王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甚至称得上十分平静:“说罢,若真命不久矣,那也是天要亡寡人,非医者之罪。”
“王上……您……”巫医吞吐再三,终究闭眼,单膝跪地沉声道,“身怀有孕。”
侧卧在榻上的人沉默片刻,果然没有发怒,只问道:“确认了?”
“确切无疑。”
“哈。”南王笑,赫然是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原本随意落在身侧的右手却在无人可见处渐握成拳,修剪平整的指甲生生陷入掌心。
真是……荒谬。
眼前的医者却不会骗他。
他,孩子?
纵然内心波涛汹涌,南王的语调依旧波澜不惊:“龙阳之事古已有之,寡人却从未听闻过,世间男子有此异能者。”他话锋一转,锐利的眼神射向巫医,“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除之而后快。”
一字一顿。
巫医十分冷静:“并非臣有意藏私,只是若想斩草除根,无不伴以大量失血。王上此前重伤受损,如今看似痊愈,实则元气未复。臣无能,不敢请王上与臣冒此风险。”
“如你所言,留下它寄生在寡人体内,待成熟那日剖开肚腹,便不至于失血过多而亡吗?”南王似笑非笑,甩开医者把脉的手,随即隔着轻薄的里衣落在自己小腹上。
他缓慢抚摸过微微凸起的部位,掌下随着一寸寸的移动愈发用力。
“既是迟早有这一遭,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分别。你说对吗,蘼?”南王幽幽发问,下一刻随即冷声道,“这是命令。”
蘼,与橘、椒相似的名字,自也是相仿的出身。作为南王的亲信,他们有时或许进谏,但在主君明确的意志下,便只会选择顺从,无论那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请王上予臣一日。”蘼站起身,“明天入夜后,臣会再来。”
“寡人向来是相信你的。”南王道,“此事,天知地知。”
巫医走后,南王无眠地度过了这个夜晚,直到晨光微熹,他终于披衣起身。
一日很短,用来决定自己的身后事就更短,思索了整夜的南王却表现得十分轻松。他摊开一卷简册,拈笔沾墨,行云流水般落了下去。
南王心知,于南国而言,他多活一年或是明日便死,并无太多差别。
因为在他后,南国的下一任王只可能是血缘与他最相近者。然而无论是他的伯父,还是他的堂弟,都既无逐鹿之心,又无经略之能,做个守成之君便罢。
若是母亲有意垂帘,于南国而言,恐怕反而是件好事。可惜她更是向来无意于权术,心中只有情爱。
从前须艽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因那深切的情意拥有父母亲全然的爱护,也渴望得到同样的感情。
如今时过境迁,却觉得有些遗憾了,甚至难免有些……后悔。
他若是爱一个人,与那人育有一子,他本会学着将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如数给予那个孩子。
可是这样,只会造就下一个天真的自己。
倘若母亲与父亲是因利益而合,他自最初便不会踏入歧途,轻信解沉秋。
那便不要让自己的孩子走上和自己一般的道路,也是件好事。
念头千回百转,手下却是笔走游龙。南国如今万事皆定,即便骤然失主,有他的诏书亦不会对国家造成太多震动。只需要母亲短暂支撑,下一任国君想必就能顺利接手。
就是……对她还是太狠心了。
哈,一家人团聚幽冥,还能多出个幼子,倒也不错。
须艽竟被自己逗乐了,唇角勾勒出明显的笑纹。他分别写下交给青夫人、令尹、司马和太祝的书信,又将它们和传位诏书一同装进木匣。
若他能活,此物自然只有烧毁一途;若不然,这便是南国前路的保证。
至于再之后的事情,他死后,哪里还管得到洪水滔天呢?
安排诸般事宜后,须艽放下手中的笔,向后仰倒,视线随之自然投向了雕镂精细的穹顶。他本想去与母亲见一面,他们母子近几月来实在生分不少。可他又转念一想,若是当真不幸身死……
虽然心知母亲迟早跟随而来,但意味过于浓厚的最后一面,他总还是不愿意将有些记忆化作午夜梦回时一次次的噩魇。
听起来着实虚伪,可须艽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想到这里,他重新解开披上的外袍,起身膝行几步靠近床榻,斜倚其上,趴在那打磨光滑的边缘发怔。
短短十六载,须艽细细咀嚼着自己的记忆,想童年时父母的宠爱,想少年时与解沉秋相处的平平无奇的一日又一日。
想那转瞬即逝的,两情相悦、又恩爱不疑的短暂时光。
他不自觉地会心微笑,都是些快乐事,须艽原来曾经如此快乐。
“王上……王上。”蘼不知何时悄然入了殿,骤然从灯火通明的外殿,到踏进侍从非传唤不得前往的无光内殿,他适应了一番,才稳稳地端着托盘走向床榻近前,“药已在此。”
“您真的决定……?”语罢才意识到自己多言失了本分,蘼不自然地顿住。
似是突然被从浅眠中惊醒,南王抬眼瞥他一眼。尽管殿中一片漆黑,借着窗外月光,蘼还是看到几分不悦。
他跪下身低着头,好让自己不再高出南王的视线,双手则举起托盘,其上正是盛着汤药的玉碗:“王上恕罪。”
“起来,无妨,寡人的性命还要多仰仗你。”南王单手接过汤药,一如往常地唤道,“橘,守在门口,今夜内殿禁止任何人进出。”
即使能活下来,大概也会很痛吧,其实他很怕痛。
须艽吹了吹碗中温热的汤药,仰头就要一饮而尽。
调整了一下这段几个剧情点的顺序,把铺垫提前了,爆点(雷点)还是全放一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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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开始相杀的第二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