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整个没入新娘身体,李风雪埋头低笑。刀上有毒,困她一时半刻不在话下。
“好笑吗?”
新娘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李风雪一惊,新娘还跪在地上,屹立不倒。他扭头看去,红盖头,两个鸳鸯与他面对面,眼睛是血红色。
他噙着冷颤,狂揭了面罩,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几乎要贴在他脸上。
李风雪闪开半米,再看,这新娘,没有眼睛,且五官分布绝和城主毫不相干。
愣了半秒,他破口大骂:“好你个温秋水…我们都被耍了,快跑!”
然而,迟了。
莲花忽然向内收拢,棺材缓缓往下沉,俩人正在被卷进去。
李风雪想跑,手上红线将他勒死,他一边用匕首割斩,一边往外爬。耽误了速度。
温秋水冷眼看他,两只手扯住红线,狂笑:“你逃不掉的。”
血顺着线往下滴,红线被勒入肉里、绷进骨头,温秋水毫无痛意,反而抬眼看到了光明。山河破碎,大地平沉。这该死的牢笼,终于,再也困她不住。
她仰天大笑:“哈哈,我就知道,我还活着,我没有死。”
先前的死只是假象。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生死,死也是活,死是从此地破局的最佳方案。她明白得太迟了。太迟太迟了。
光,洒照在她身上。
她热泪盈眶,既哭既笑。
李风雪抓着花瓣,翻身往外挤,疯女人却扯拽着红线,一路将他往棺材里拉,力气大得出奇。线勒进肉,刀锋般褪着骨上的皮。
匕首砍过去,空空如也。线还是线,痛还在痛。
像怎么也挣脱不掉的宿命。
不行,他不认命!
李风雪大喝一声,生砍了半只手,一头仰倒下去——回头一看,他——新郎断了半只手,从神头上跌下去,红梅溅血,眼睛还瞪着他。
不对,新郎下去了,他是谁?
他动了动意念,五根手指灵活地动起来,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拽进了莲花芯。
疯…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温秋水抱着一根断手,痴痴傻傻,口中喃喃:“死即是生、生即是死。不生不死、不死不生。没有永生,没有非生,一切无穷无尽,周而复始,我终于,我终于,解脱了…”
红线骤然胀大,被血劈成无数条细丝,错综复杂地勒进温秋水身体,慢慢地,细丝无限、发芽、生长,变成一团厚厚的血茧,将她与断手尽数吞噬。
莲花收了苞,完全变成了朵血莲。
小王倒在血泊里,鲤鱼打挺数次,都没爬起来。血泡在他喉咙里放炮,他咽了又咽、吐了又吐。
人们头贴着地,死死跪住,不敢抬头看。
满世界的红将他困住,小王什么都看不见了,亦无从解脱。
这一刻,许多陌生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他时而为男、时而为女,时而老时而少。
他……到底是谁啊?
不男不女非人非仙非鬼。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容不下他。
他明明只用了一具小小的肉身作栖息地,他明明,拥有完整的自我意识,而为什么,却谁都觉得他罪该万死?谁都不把他当作一个完整物看待?
以至于,他不知道他是谁。
世界不认他。
神不认他。
鬼不认他。
他闭上眼睛,痛苦地呕着血,眼泪夺眶而出。
一双皮靴踩过来,再往上,是一张居高临下的脸。
祝华阳睥睨着他,又从他旁边踩过去,走向了神头。
他冲神头抬手,神头亦为他垂首。
随着神头的动作,石皮纷纷皲裂开来,更栩栩如生的皮肤露出来,天上的神变成了人间的神,反把外面那层皮衬得像蝴蝶展了翅。
人跪得更紧了,头粘着地,与天地浑然一体。跪着的人好像从始至终都在这里跪着。他们站不起来,因为骨头变成了根茎,只作向下扎根之用,不作撑筋支皮之算。
祝华阳将手掌铺在神头眉心血痣上,用力一抓,红痣瞬间被攫出来,无数声惨叫从神头每一寸皮肤渗出,头颅以排山倒海的姿势塌陷下去。
越来越扁、越来越软,直到变成一滩黑水,神的特征消失,只剩一些咕嘟作响的烂泡寂寞地炸着。
祝华阳盯着手里那颗鲜活的、还正跳动的心脏,眼眶热起来。
人吧,一生当中,总是会被各种各样的**和野心推着往前走。在他还是少年人的时候,长大是他的理想。长大之后,权利是他的理想。再往上,权利也无用了。
在一个本就荒诞的世界谈**、野心、理想、抱负,谈神、鬼、人、佛、仙,通通可笑至极。越信什么,什么就越不可信。
从年轻时的少年意气,到现在的从容自若,他和别人的区别是,他没有万水千山可走,扪心自问,只诛心二字而已。
经年的头破血流,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知尽苦处,不信神佛。
什么狗屁天命,什么事在人为。
都是放屁。
在这个世界,连自己都不可信。
在这样的绝望当中,一条黑走到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怎么办呢?难道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吗?不,那是别人的路。
他祝华阳,要走一条自己的路。
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再造一个神。
神不渡人,他便是神。
他捧起心脏,张嘴,一口口咬下去,咸腥味在口中爆开。
不出意外,他是神了吧。
祝华阳忽然听到一声轻笑,在人堆之间。他循声去找,人们都低着头,看不见脸,笑声更多起来,顷刻间连片成势。
人们都在笑他。
他头皮发麻:“谁笑的?站出来。”
没人理会他,笑还在继续,接近癫狂。祝华阳愣了两秒,连忙走过去:“别笑了!”
密密麻麻的笑,像无数条扑腾的鱼,在他心里打窝。
“笑什么?”
“你们都在笑什么?!”
他抽了腰间宝剑,指着地上那一干人:“再笑,我杀了你们。”
可是,笑意更甚。人们竟然不怕他了。他就地揪起一个人,那人手捂着脸,不敢看他。他觉得蹊跷,揭了他的手来看,一张明晃晃的笑正对着他,牙不见眼,笑的肆无忌惮。
祝华阳一剑把他捅死。
他连滚倒在地上,都还在笑。
祝华阳想不明白,也无所谓了。
谁笑他,谁就去死好了。
他杀的筋疲力尽,血色涂了满地,碎了一地残肢断臂,笑声变成了哭声。祝华阳眯起眼睛,将伏在地上的人踹飞出去。哭和笑一样,都令人心里发躁。
他转身,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看,是那个新郎官。他还没死,他被看的毛悚悚的,怒火中烧,劈剑刺去,新郎官的脸被他刺了个大穿。
连刺几剑,祝华阳口中喃喃:“去死、去死、去死……”
脸是烂了,身体还在动,像虫子一样,不知道在抖什么,一定是在笑吧。真该死啊。祝华阳把他剖腹掏肠,还没死透,还在笑他。他张大嘴巴,一口咬上去,大口大口嚼肉。
死吧。
都死吧。
小王躺在祝华阳身后,看他忽然对自己又砍又捅,肠子流了一地,他还挖自己的肋骨一通剥啃,两腮吃的鼓鼓囊囊。不由目瞪口呆。
这是大疯子。
小王连滚带爬,想要离他远点。
刚爬没几步,一双红绣鞋出现在眼前,往上看去,是她。她弯下腰,手伸了过来,桃花在她脸上栩栩如生地开着,似笑非笑。
小王心事重重。
他没伸手,却还是被拉住了。仅剩半只的胳膊,被她一牵,又完好无损地长了回来。
“对不起。”
她说。
小王摇头,背过脸去。满地的死人,让人无从下脚。他更无从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旦找到,还要怎么活下去?
小王用尽最后一丝天真:“你…放我走吧。”
“我不来了,我害怕了,你为什么——”
十三的嘴唇覆上来,含住了他的嘴。小王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她,终究没有把人推开,他僵硬地、不由自主地感受着。嘴唇被她的舌尖扫得发痒,他忍不住张嘴——
一颗圆珠被送进嘴里。
小王来不及思考,珠子就自动化进身体,钻进心窝,将心脏取而代之。小王想把十三推开,她却紧紧将他抱住,头埋进颈窝,怎么也不撒手。
十三轻笑一声:“替我活下去。”
这句话震撼到了小王,心脏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
为什么。
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
却有人让他活下去。
心脏痛得要死,记忆呼之欲出,他忽然想起来,他有一个名字,有人取给他的。她叫他:十三。他是十三,那她是谁?她…她是…
头好痛,想不起来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
*
“醒醒,醒醒…”
有人摇他的肩膀。
小王猛地睁眼,大口大口喘气。
“你终于醒了。”
小王扭头看去,老王在他旁边坐着,鼻孔喷着白烟,像头黄牛。他不可思议:“你是…老王?”
老王略过这句话,探上他的额头,松了口气:“你刚刚浑身冰凉,三魂去了七魄。不过,你现在…”他表情一下凝重起来,“你有颜色了,你三魂七魄全了,你…打坐看到了什么?”
“我……”
他看老王,有点恍如隔世,世界光怪陆离,他一把抓住老王,他是实的。他欲言又止,想说,但什么都没说,只淡淡地回:“没什么。对了,红线…”
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什么都没有。
老王看他怅然若失,感喟了句:“时候不早了,回吧。”
“老王,”小王幽幽地开口,“你看我背后,还有棺材吗?”
老王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有,没说没有:“你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人了。”
*
毛毛雪,山林银装素裹。道观里,几个师兄弟围坐在火炉边,你一句我一句,说到痛处,连连叹气。
“大师兄说的对,山上没人,我们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师父?可我们要是不走,真是枉穿了这身道袍,百姓水深火热,而我们…唉,真是进退两难。”
“不如,留一半,走一半?”
气氛到这里,大家沉默下来。
这时,门忽然开了,几人纷纷看向门外,争相惊呼:“师父?!”
老道送了一圈视线,看完每一个人,眼皮搭下来,被人扶着走进了屋子,然后坐将下来,火苗把他舔得热烘烘的,他的心却如至冰窖。
“都别走了。”老道说。
“啊?为什么?”
老道没回,让大家伙把手伸出来。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七只手凑在火焰前,轮流被老道把脉。把完之后,更坐实了老道的猜想。他神情凝重,脸色难看。
“师父,怎么了?”
老道:“着了那牛鼻子的道了,谁要从这里出去,不出半天,必定魂飞魄散。”
“啊?”
师兄弟们面面相觑,云山雾水,不知师父何出此言,有人莽着头问:“为啥啊。谁给咱们下了天罗地网不成?就算是下了,以师父您的道行,解开不就行了?”
“不。”老道摇头,“无解。”
“师父,您受伤了?”
师父是老修行,寿一百岁,在术法方面,他敢说第二,没人称第一。他说无解,除非是受了伤,元气尚未恢复。不过,即便受伤,也不至于说无解吧。
老道再摇头,看向每一个人的脸,无可奈何:“我们…早就已经死了。”
下一刻,有人摸上他的脑门,附带了一句:“您疯了?”
“去你妈的。爱信不信。”
老道涨红了脸,看大家吃惊且深信是他疯了的表情,他顿时觉得多费口舌,起身要走,但被按了下来。
“还别说,师父,连我都觉得不对劲了。”一个小胖说道。
老道不悦:“你怎么?”
“从前我睡觉,根本不做梦。现在我每天晚上都做梦。”
老道皱眉:“你梦见什么了?”
“鬼门关,黑白无常。它们在勾魂,我在旁边看。没鬼理我,我还以为是我修为精进,不但能出阴魂,还能隐天遁地了呢。”
“你爷爷的…你这…这…”
这是纯愣头青。老道恨铁不成钢:“是不是你每次做梦,勾的人都不一样啊?”
那人想了想,豁然开朗:“您这么一说,好像还真不一样,红的、白的、蓝的、紫的…”
“你在数什么?”
“我在数那些人。”
“人是五颜六色的?”
“是…不是,不能这么说吧,我在数他们的衣服——长相太难认了,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小声嘟囔,“惨白得像在水里泡过似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鹃啼血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