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夜渐浓,窗外只闻虫鸣。

残风溜入,曳动烛火,光影落在妆镜前的少女脸上,忽明忽暗。

“公主,您的头发.....”

黑亮青丝转眼梳到底,从梳缝间滑走,飞萤下意识开了口,可又觉越矩,忙跪下领罚。

“没什么不好说的。”

安子夜望向镜中,捋起堪堪垂至胸前的发丝,暗自庆幸至少没有染发,否则那日在月桑就要被人当作妖精给捉去焚了。

“我怕热,剪了凉快,左右你们都有法子替我收拾。”她示意搁在一旁的假发髻,这老祖宗的手艺可毫不逊色。

“也是!月桑的夏日是一年比一年热了。”飞萤很快接受这说辞,赞道,“不过公主怎么样都美。”

“就你嘴甜,去歇着吧,明日还得早起。”

飞萤应声放下梳篦,带紧窗子,告退礼至半忽忆起事,又忙去妆奁最底层摸出一本薄册子来。

“孙嬷嬷说此物要在成亲前交给公主的。”

孙嬷嬷……哦,陪嫁里好像是有个姓孙的嬷嬷,慈眉善目的,途中也命丧黑衣人刀下了。

待小婢子退下,安子夜揉了揉被压疼的头皮,窝进床榻。

她们被暂安顿至隆京一处别院,只与王府对隔两条街,想到此她更不能寐,闲闲看向手里的册子,落在“避火图”三字上,翻开扫了眼。

内页依旧露骨……少女波澜不惊扔开,仰躺着望向挑了花草鸟兽的纱帐顶。

重生已十八载,自婴孩到大学,听上去也已久远。可不知为何,前尘旧事仍记忆犹新。

前世她是跌落在南乾皇宫,靠这张脸才暂保一命,却也就此被困,几度请求离宫皆被年轻帝王以继位之初朝堂动荡为由给回绝,只说待稳定局势再议。

可真当朝堂稳固,厚颜无耻的帝王非但不践诺,甚至在丢给她一个“瑜妃”称号后,堂而皇之开始留宿她惜光殿。

外人皆言帝王情深,独宠一人,瑜妃当真风光无二。她身在局中,却也看得分明,这狡猾的狐狸善谋略,精算计,除对她的身子且有几分贪恋外,更多是在拿她当挡箭牌,以搪塞陆续被送入宫的大臣之女。毕竟,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贵女哪有她这个无人倚仗的替身好拿捏?

说来,那时她因此结下不少仇怨,以至迄今也猜不出最后取了她性命的究竟是何人。

嗯,又莫不是多人联手?

这些人太过心急,明明在帝王御驾亲征前夕她就已拿到圣旨,收拾好行囊,马上便可离宫了……

算起来,她在南乾待了三载余,可一直困步宫闱,在王权下忐忑度日,至死都不知隆京究竟是何模样呢。

此番既然避不开,那势必也是要好好领略一番的。

少女枕着手臂如此想。

*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夜色愈沉。

刻意压低的打更声越高墙,穿庭院,落在脚下似炸开一记响雷,惊得黑影一哆嗦,等许久才终于缓过来,推开门。

烛火已灭,屋内漆暗如墨,月光浅浅透过窗子泼在内室那顶安静无声的纱帐上。

帐内人已熟睡。

黑影轻步到床前,握在手心的银簪撞上月色泛起寒光,如夜色下无声的昙花一现。

黑影举簪,将要抵上纱帐,不知怎地,竟突然停下,似是犹豫什么,随即收回。

过几息,才重新拨开帐子,挥高尖刃。

可很快再次给收回去。

如此反复好几度,直至窗外月轮渐渐压低。

踌躇的人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却是后退两步,转身往外去。

“就这么走了?”

黑暗中陡然响起一声温柔问话,像重石砸进难得平复的湖水里,再次撞出巨大波涛。

“铛——”

银簪脱手,砸在地发出铃铃脆响。

黑影惊慌跪在地,抖颤紊乱的喘息声在屋内荡开。

安子夜翻身坐起,稳住自己仍有余颤的冰凉身躯,吹燃火折子缓步到桌前点亮残烛。

屋内霎时明亮,衬得屋子中央的飞萤面色更是惨白。

安子夜不看人,坐下倒杯凉茶润润喉。好一会儿,她见小婢子仍战栗着匍匐在地。

“邵鸿指使你的?许了你何好处?”

邵鸿便是现今的月桑王,九公主邵淑的皇兄了。

飞萤惊讶抬起头,撞见主子那两眼清明,脸色难看至极。

“王、王上囚了阿翁,让奴婢……奴婢杀了公主,阿翁才能安然无恙。”小婢子颤着声回道。

凝视着那张如死灰的脸,安子夜放下茶盏,指腹绕盏沿轻轻打转,“那为何又不杀了?”

小婢子俯低。

“公主是好人,对奴婢也好,不能杀。”

“不杀我,你阿翁性命难保,邵鸿心狠手辣,绝不会手下留情。”

少女神色淡淡,目光扫向掉落在一旁的银簪。可等了又等,也不见飞萤有再抓起银簪之举,反而落了大把眼泪,啪嗒砸在地打湿一片,折得烛光凛凛。

小婢子攥袖抹了把眼,忽而交叠双手重重磕地,脱力的身子看起来竟添了几分生气。

“奴婢叛主弑主,罪大恶极,不敢求公主宽恕,只求一死,早下九泉,尚能继续侍奉阿翁左右。”

安子夜不语,看着小姑娘瘦弱却格外显坚毅的背脊。

“我不杀你。”她起身,俯迎上飞萤诧异的目光,“你如今有两条路可选。”

小婢子张了张口,哑然。

“一则,趁明日迎娶,人杂混乱,你自行离开。往后是留在南乾还是回月桑,皆凭你本事。当然,若还想取我性命也无妨,但我亦再不留情面。”

飞萤拼命摇头,“奴婢不敢。”

“二则。”安子夜稍顿,“你留下,替我做事。我在一日,便保你性命无虞,除此,可再尽力帮你救人。”

“公主……”

见小婢子眼底重燃希冀,安子夜冷了声,“先别高兴,理说我不死,邵鸿为达目的需依靠你,暂不会伤你阿翁,但也仅是猜测。且明日入王府后我事事受掣,帮你也非一两日能办得到。”

飞萤明白,吸了下鼻子,挪着膝往后退两步,俯身重重磕头。

“求公主帮奴婢!”

她并不意外飞萤如何选,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独自从南乾回到月桑,岂是易事?更何论从一国之主手里救人。

看似两条路,实则一条罢了。

“既选了,日后尽好本分。”安子夜拾起银簪,打量两眼,“邵鸿送的?”

飞萤点头。

她将簪子放到小婢子手心,“淬了毒,洗干净。”

“啊——”飞萤心惊一颤,时瞧瞧银簪,时又忐忑观主子的眼色,胆怯之余,还有不尽感激。

安子夜岂会感知不到,摆了摆手,驱人离去。

屋内重归静寂。

少女披散青丝,独坐在桌前,漠然盯着手里快要见底的茶盏。

许久后,她才轻叹一口。

“飞萤啊,你最该感激的是自己。若非及时收手,我还真不知寻什么借口饶过你。”

前世飞萤陪嫁来南乾,虽未受九公主倚重,但性子和善,本分能干,故在裴宁轩继位后也入了宫,后被分进惜光殿。小婢子得空喜跟她说起自己和阿翁相依为命的往事,两只眸子总是扑棱扑棱闪着。她心思纯净,年岁不大,可惜没能落个好下场,那夜,被人生生折断脖颈,同她一道丧了命。

重来一世,安子夜自是希望小姑娘能好好活下去的。

可今日光景,也再不该有第二回了。

她饮尽茶,起身至妆镜前翻出一团细红绳,栓着桌角延至内室,四处绕了绕,最后穿过床栏缝隙,系在自己腕上。

又添了几根新烛,就这般沐着烛光重新躺回了。

*

翌日,曦光乍现,院中脚步响便嘈杂交错。

安子夜翻身下床收了红绳,不多会儿,飞萤和王府府婢敲门而入,拥着她沐浴更衣。

大红喜服加身,繁复裙摆曳地。

淡淡幽香缠绕,少女眸若清泉,肤白赛雪,如一朵恰值盛放的芍药,娇艳欲滴。

一众婢子盯着镜中美人赞不绝口,唯飞萤因昨夜之事仍有些不自在,在旁人围着自家王妃叽叽喳喳热闹时,缄口不言,默默转身去收拾东西了,瞧见被扔在床角落的册子,便也伸手够了过来。

“公主,奴婢将册子给您塞回——”

册子是随意扔的,敞着书页,翻过来即可窥见内容,是两人赤身痴缠厮磨的画面。飞萤愣了一瞬,随即惊呼,“啪”地一下重重合拢。

安子夜闻动静睁眼,于镜中瞥见床榻前的小婢子俏脸红得像刚被浸在滚水里烫过,正紧抱那本避火图原地踏着小碎步慌张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禁被这一幕给逗乐。

收拾妥当,也到了时辰,喜娘催促着上花轿。

花轿自起步要绕皇城颠簸一圈,途中鞭炮礼乐绵延不尽,到王府才终于有所消停。

轿帘掀开时,若即若离的药草香夹在说笑声里袭入,淡淡的,似曾相识。

安子夜还未想明白,已被一只手牵住。

对方是男子,掌心宽厚,五指修长,覆有粗粝厚茧,俨然是个习武之人。她依着记忆试探,果然摸见对方食指根部的旧疤时,蓦地心惊,下意识就要收回。

却是迟了。

那人看似温柔,实则蛮横,冷冰冰的手掌像一只坚固铁钳,牢牢锢住了她,勒得她生疼。

“王妃在怕什么?”

温润嗓音落入耳,那股子熟悉感将安子夜从混沌中扯回。

不会错。

此人正是前世与她柔情缱绻的年轻帝王,今世她阴差阳错的嫁娶对象。

宁安王,裴宁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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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实录
连载中散人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