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轩听这话不免觉得好笑。
此女将他视作什么?
不用时,小半月也不见嘘寒问暖一回,街上撞见像遇瘟神扭头就走。需要时,便时时将夫君挂在嘴边,夫妻长夫妻短,可饶是如此,用来讨好他的,仍是一碟他最不爱吃的点心。
天底下真有人将虚情假意演得这样虚假?
“王爷?”
见青年一言不发盯着自己,安子夜后颈微微泛凉,却仍面不改色追问:“王爷到时穿什么?”
裴宁轩收回视线,闲闲提起笔。
“王妃帮本王一起选了便是。”
“王爷若需要,妾身自当乐意。”安子夜嫣然应。
于是叶羽被唤进,领着人往竹楼去。
脚步声渐远,裴宁轩才将目光从书卷上挪开,落到点心,拿起一块咬了口。
……真甜。
他嫌弃地蹙紧眉,余下的又扔回食碟里。
除茶肆酒楼,寻常百姓家皆住平屋,若是有钱有势,便住数幢平屋错落环绕围出的大宅院,像宁安王府这般,平屋间拔地而起一间二层小楼,实是难见。从飞萤口里安子夜得知,小楼正是裴宁轩的住所,名为“竹楼”。
能得此名,左右两排长而密的青竹必是功不可没。
跟在叶羽身后,一路踩着青石板小道过去,沿途虽不见花簇,可耐不住这些竹子生得极好,修直郁葱,挺拔傲然,风过时擦出簌簌脆响,漫开浅淡清香,叫人赏心悦目之余又觉无比闲适。
若是入夜,路旁高悬的灯笼齐亮,暖光映在小道,竹叶伴风起舞,抬首可见月明,必又是另一番美景。
小楼一层,陈设简单,十数只梨花木书架列摆,塞满书籍,架子间空出一条通道延至楼梯,可抵二层。
通道旁设有两架白鹤游云竹屏,隔出方寸地,摆了张矮桌,一副风云未定的棋盘还没来得及收起,棋子间尚笼着茶叶余香。
这俨然是另一间书房。
安子夜记忆里的裴宁轩就是这么个人,琴棋书画,刀剑拳法,好似无所不会,也无所不精,可本质还是喜静,尤其爱窝在书房,前世她被迫陪伴左右,险些就要将华章殿每堵墙的每条纹路都给数清了。
二层是寝屋,里间并外间。
外间后窗被推开,经过时恰送进一阵荷香,安子夜走近,发觉小楼背向王府其他院落,放眼眺望,正好是府里那池开得正盛的夏荷。
她停留片刻,才步入里间。
“王妃,您还是第一个被王爷准许入竹楼的女子呢。”叶羽生怕这位不知自己的特殊,见缝插针道。
“哦。”
除朝服,裴宁轩的衣物大多是白色,十分单调,翻了个底朝天,安子夜才从里寻出件紫衣。
“明日你家王爷就穿这身。”说着又挑了根玉腰带一并塞去。
叶羽提醒:“其实王爷喜穿白色。”
“知道,可老太太寿宴热热闹闹的,他穿这样清冷做甚?放心,你家王爷生得俊,穿紫色也好看。”最重要的是,顾嬷嬷给她送来的几身新衣里,紫色那件最好看,她想穿。
安子夜挑选好,不再多待,提步离开。
至于叶羽,根本无需多思索,寿宴当日主子起身换衣时,就乐呵呵将这赞美话添油加醋给转告了。
*
是日寿宴。
飞萤替主子梳好妆,又绕着人走一圈,确认无何纰漏,这才罢休。末了,苦着一张小脸忍不住再问:“您真不带奴婢去吗?”
“寿宴人多手杂,你留在家。”安子夜低首,将小婢子依她所言缝制的佩囊系在腰侧,盯着上面的叮当猫绣纹,压了压眼睑。距刺杀一事已过去小半月,消息当早已传回月桑,若邵鸿仍贼心不死,也该有何举动了。另一伙杀手亦然。
王府是裴宁轩的地方,外人难以混入,可寿宴之上,人来人往,不得不提防。她不能龟缩在府里,误了要事,但亦不必叫飞萤跟着一起冒险。何况,小婢子于她反倒是累赘。
安子夜再抬眼,见小婢子仍一脸苦闷,失笑,“还惦记着玩?昨日教你的字会写了吗?”
飞萤立马蔫了脑袋,摇摇头。
“那今日专心练字,你既要待在我身边,便不能不识字。”
语罢,她携着念春头也不回出门。
飞萤眼巴巴目送,直至连念春那高挑个子都再看不见,才赶紧回了屋。
马车已在府外候多时。
安子夜攀入车内,竟没在裴宁轩面上瞧见预料中的不耐烦,暗暗吃了一惊。
他今日还算给面子,确实穿了那件黛紫色锦衣,腰束纹金宽玉带,下坠莲形圆佩,手执折扇,少了些许出尘清冷感,添了几分雅致贵气。
正闭目养神的人闻动静睁眼,恰与她四目相对。
马车内静默两息。
“果真,王爷穿这件好看。”安子夜嘴角一翘率先开口,顺势坐在了靠窗的侧座上。
“王妃这意思是,本王平日里不好看?”
“不啊,王爷这般容貌,当然怎样都好看。”
裴宁轩忆起叶羽今晨传达的那番夸赞,想来也不是他编出来糊弄的,不由笑笑,目光自那张俏生生脸蛋上挪开,扬声让叶羽出发。
二人皆不是没话找话的性子,是以这一路裴宁轩依旧闭目养神,安子夜闲得自在,撩开车帷观赏起沿街好景。
“卖敲敲糖咯!好吃又不粘牙的敲敲糖!”
忽地一声吆喝,夹在叮叮当当脆响里传入耳。
枕着手臂伏在窗前的姑娘双眸一亮,竖起脑袋,目光飞快睃到路旁一个正拿着铁杵和小铁锤砸个不停的老翁。
“停车!”
马车骤停,她掀开车帷,对念春指了指那卖糖老翁。
念春很快抱回一袋子敲敲糖。
分了念春和叶羽几块,她才钻回去。
又想起身旁人。
“王爷吃吗?”
“……不吃。”
安子夜点点头,便没再问第二遍。
甜甜的麦芽糖香萦绕车室,裴宁轩此后也再没能养好神。
马车不久抵至洛府。
看一眼新客络绎的热闹门庭,安子夜将糖袋子系在腰侧,随裴宁轩身后下车。
前来相迎的是对年轻夫妇,男子儒雅,女子温婉,听寒暄大抵能分辨出,这是洛尚书的长子和长媳。安子夜不熟悉,是以也并不太上心,倒是那位夫人,似对她有几分兴趣,打量她好几眼。
安子夜只当作不知。
诚如念春言,此次寿宴来了诸多权贵,三两扎堆,安子夜虽不识,但好歹前世在宫里待过一阵子,据其言谈举止,也能粗略估出个在隆京的大概份量。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府里走动的贵女贵妇身上,可惜还未能估量一二,就被一道略带轻浮的嗓音打断。
“穆清,你可算来了,快,跟我去见祖……呀,这是小王妃?”
火急火燎的青年好似瞧见什么有趣的,转头将正事忘个干净,一屁股挤开裴宁轩,凑到了她面前。
“你可算舍得将人领出来瞧瞧了。”
安子夜亦是打量着眼前男子,诧异地眨眨眼。
这是……洛荀?
初识的二人大眼瞪小眼盯了片刻,才忽地互相见起礼。
眼看洛荀又要说话,裴宁轩抢先,“何事?”
“嗯?哦对!你赶紧随我去见祖母。”洛荀被打断,视线挪回,骤然心绪一明,心急地将二人往里请。
“你又做错事?”
“小王妃面前你可别胡说,我的错,在祖母眼里那还叫错吗?不过是今日来了不少年轻姑娘,我年纪又到了,被祖母催亲呢。”
“所以?”
“所以你们赶紧去见见,把这档子事给岔过去。”
洛荀一路催促着到老太太屋里,彼时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于首座,跟几位姑娘闲谈正欢。三人入内,一时目光都聚过来。
“王爷。”姑娘们福身退出。
洛老夫人扶着嬷嬷也要见礼,却被裴宁轩给拦下。
“王爷屈尊入寒舍,老身理该亲自出门相迎的。”
“老夫人和本王还如此见外。”
“是啊祖母。”洛荀上前搀扶着人,“您也算是看着他长大,这里又没外人,再说您今日是老寿星,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您最大。”
“别满口胡言。”老夫人无奈摇头,却始终没淡下笑意。
“这位是?”洛老夫人将目光投向安子夜。
“是小王妃。”
“愿老夫人松鹤长春,日月昌明。”
洛老夫人将人细细打量,又瞧一眼那旁的青年,越发觉得这夫妻二人模样登对,一时笑意大盛。
“郎才女貌,好啊好啊。”
安子夜笑笑不语。
简单寒暄后,几人便在屋内落座。
裴宁轩与洛老夫人坐首座,让叶羽献上带来的大小两只锦盒。
小的,应是飞萤瞧见过的,装着一串菩提子。洛老夫人心诚信佛,日日食素,据言这菩提子是南乾香火最鼎盛的伽若寺前已存活数百年的菩提树上所结,又在佛前奉了整整一年,很是得洛老夫人欢心。
至于大的,盛了一双新纳的鞋,说是顾嬷嬷亲手所缝。安子夜正好奇顾嬷嬷与这老妇人又是个什么关系时,与她并排坐在下首的洛荀忽地“呲呲”了声。
她看过去。
青年指着她腰间,压低声,“南正街白头老翁卖的?”
安子夜挑眉。
“这你都看得出?”
“那当然,我是他家熟客了,他有几个孙女儿,哪个成了亲哪个还待字闺中都一清二楚。”
她由衷竖起大拇指,“吃吗?”
洛荀自是不同她客气。
安子夜解下糖袋正要送过去,外头响起脚步声,她下意识抬眼。
一个挺拔身影大步迈入,似牵了一束暖阳来,随那人步子铺洒在地,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