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鼓乐齐鸣,无花烛红妆,更无繁复昏礼。
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将她送进永熹侯府的后院中。
云翳沉甸甸地自灰色天幕压下,空气里尽是沉闷腐朽的味道。
白菀驻足在敞开的门扉外,已有良久。
“姑娘既入了这个门,就莫再做无端妄想。”
李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轻蔑与傲慢。
“可是姑娘自个儿答应夫人嫁的,眼下这般哭丧着脸,真真晦气,等会叫明侯爷看了,若对咱们伯府生出怨气来,这罪过老奴可不担。”
永熹侯府的明侯爷年逾六十,府中姬妾无数,后宅里的那些女子总过不了半月就会换上一批。
“二姑娘,别愣着了,进门吧。”李嬷嬷伸手掐住白菀的手臂,长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衫,陷进肉里,狠狠一拽。
白菀被大力拉入阴暗的内室,房门彻底关闭,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了。
李嬷嬷瞥见女子眼中的泪,冷笑了声。
这般娇柔狐媚,真不愧是妾生妾养出来的。
李嬷嬷转身要走,白菀反手抓着李嬷嬷的手臂,语气恳切又卑微:
“不知母亲请来哪里的郎中为姨娘看病,只是姨娘往日都喝我开的药方,郎中不知姨娘素来身体状况,还请嬷嬷转告,请郎中务必看过我写的医注,莫要轻易更改我的方子。”
白菀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一股脑塞到嬷嬷手心里,“听闻嬷嬷爱吃酒,小小心意,还请收下,只盼着嬷嬷能时不时带点姨娘的信儿来与我说。”
李嬷嬷看了她一眼,毫无负担地接纳她的孝敬。
“夫人叫奴婢转告姑娘——既入得侯府,你的前程与整个白氏的荣辱便是一体,明侯是位列二品的军侯,好好侍奉他,要什么荣华没有?只要姑娘听话,冯姨娘便会平安。”
李嬷嬷转身出门,走到院中,便见一小丫鬟慌里慌张跑来。
“出事了,紫梅苑那位没了!”
李嬷嬷脸色突变,一把捂住小丫鬟的嘴,又目光凌厉看向房门,见屋中半晌都没动静,才勉强放下心。
她拉着小丫鬟到角落,低声斥道:“死了就死了,吵嚷什么!怎么回事?”
小丫鬟惊魂未定:“二姑娘前脚走,她后脚就吊死了!”
李嬷嬷脸色难看,命底下人严守此秘密,不可泄露一丝风声。
别看二姑娘平日不言不语,心里主意却正得很,被她们大姑娘敲打这么多年,也没见成效,可见那雪肤之下是一身反叛傲骨。
若非夫人手里有冯姨娘这个软肋,她哪会心甘情愿嫁过来?若叫她知道真相,指不定要怎么闹。
李嬷嬷走到门外,悄悄地听。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菀背靠着门板,坐在满是灰尘的冰凉的地板上,用力捂着嘴,无声痛哭。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流过指缝,掉落下去,连一粒灰尘都没溅起。
墨云翻涌,层层叠叠。云隙间骤然晦明变换,云端尽头忽现数条刺目的裂缺,雷声随后轰响。
光影划破暗室,照亮白菀凄惨的脸色,照进她绝望的瞳底。
半晌过后,白菀擦干泪痕,对镜理妆。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老奴给侯爷请安,恭贺侯爷新喜。”
苍老浑厚的男声笑问:“人在里头?”
“正是呢,您放心,我们夫人调教得好,定不叫侯爷扫兴。”
“广陵伯与伯夫人有心了,”男人爽朗大笑,“重重有赏,都下去吧。”
白菀静静听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送到嘴边,毫无犹豫地一饮而尽。
这一瓶由乌头炼制的毒药,原本是为防身用,以备不时之需。
咚,咕噜噜——
空瓷瓶一路向外滚去,撞到墙边,与开门声重合在一起。
白菀无力倒在榻上,意识模糊,她偏过头,依稀见到一道高大臃肿的身影停在门口。
她感觉口舌与四肢渐渐麻木,头晕目眩,难以喘息。心跳变缓,仿佛有一只大手扼住她的脖颈一般,窒息得令她痛苦万分。
不知过了多久,永熹侯始终未踏进房门。
外头弥漫开一股冲天的硝烟味,即便白菀已无多进气,亦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压抑与肃杀。
轰隆一声巨响,绝望的尖叫声响彻侯府上空。
朱漆府门被撞开的一瞬,铁甲寒光如潮水般倾泻而入。
披坚执锐的士兵气势汹汹冲进小院,为首的将士一刀斩了正欲外逃的永熹侯。
一击毙命,人头落地。
兵士训练有素地列队两旁,瞬息间形成两道森严的壁垒。而那颗被斩落的人头,拖着一条血色,一路滚到门槛。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身披墨色大氅的男人勒缰下马,长身玉立于石阶之上。
众将士整齐下跪,齐声道:“参见宁王殿下!”
男人一摆手,兵士四散而去。
永熹侯的人头就停在男人的脚边,他看也未看,阔步入院。
大火点燃了整座侯府的这最后一处。
“禀主子,永熹侯府全部伏诛……”
“在城门口拦住广陵伯一家……白氏长女嚣张拘捕……已就地正法……”
哐当一声巨响,屋门被人踹开。
燃烧味与血腥味顿时涌入,撕扯着白菀奄奄一息的灵魂。她吃力地偏头,在目眩中,看到了一个人。
男人目光冷淡倨傲,高高在上,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平静地扫视一圈这小小的、毫无遮挡的屋子。
古井无波,毫无波澜,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殿下,宫里传来消息,显王被擒,太子获救,几位阁老请您入宫主持大局。”
男子转身离开。
白菀紧攥榻沿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垂下。
远天炽焰翻卷,昔日受人仰望的府邸,在烈火中坍圮,如人间炼狱一般。
火光冲天,烈焰焚身,灵魂被灼烧、撕碎,从骨髓深处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
“啊——!!”
一声凄厉的惊呼,痛彻心扉。
白菀骤然从梦中惊醒,周身冷汗涔涔,湿透的寝衣贴在身上,被窗外灌入的风一打,冰冷刺骨。
那股痛意,竟同置身火海一般。
她捂着心口,大口大口的呼吸,用力到胸腔剧痛。
她感受到自灵魂深处的,仍未淡去的悲恸,一时间辨不清身处何处。
“蘋儿?蘋儿——”有人掌灯靠近,将厚衣披到她身上裹紧,惊道,“你这孩子,小心受凉啊……”
她这是做梦吗?为何会听到姨娘的声音?
白菀茫然抬头,看清来人的脸庞。
眼泪顿时汹涌,她呜咽着,扑进姨娘怀中,失声痛哭。
“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
白菀一语不发,一味埋头在姨娘怀里。
冯姨娘只得腾出一只手将窗关死,好笑道:“多大啦,还这样撒娇。”
白菀摇摇头,死咬着嘴唇。
她竟是重生了,回到姨娘还活着的时候!
她心潮起伏,激动难抑,一会仿若回到前世的火海中,一会又回到冷若冰窖的现实里,冰火交替,浑身不住地发抖,头也愈发昏沉。
冯姨娘伸手贴了一下她的额头,大惊失色,忙将她搀去里间。
摸着女儿身上冰冷的衣裳,姨娘内疚道:“赶明儿我去求夫人,让她给咱们多拨点炭火和被褥。”
往年郑氏给的那些份额,最多够她们捱上一个月。再多的,要她们用银子跟底下人换,才能勉强支撑一整个冬日。
今年入冬早,才十月底便落了雪,一夜骤凉。
婢女竹苓端了盆热水进来,诉苦水道:“昨儿我去要过冬的东西,被人用两床薄被打发了回来,还趾高气扬地说要等夫人给各房分发完毕,才能轮得到咱们。”
“罢了,明儿再去问一问吧。”冯姨娘叹道,“对了,那窗子也得重新糊一下,夜里风大,若再被风吹开,纵有再多炭火也无济于事。”
竹苓应声,用重物压在窗根处,只等明日重糊。
月朗星稀,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到榻前。
白菀死死抱着冯姨娘,眷恋依赖地将脸蛋在她肩上来回蹭。
冯姨娘摸着少女滚烫的小脸,劝道:“你明日别去采药,在家好好养身子。”
采药?
白菀一怔,稍稍出神,半晌才软声应好。
姨娘很快睡着,白菀却毫无睡意。
她的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剧烈地鼓动,她悄悄动了动四肢,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地重活一世。
初冬的寒风从关不严的窗缝中挤进来,白菀裹紧破旧的薄被,往姨娘身边拱了拱。
原本她还不知今夕是何年,幸而姨娘提醒,她才记起前世此时的事。
按照前世的经历,明日她会撑着病体,出城采药。半路遇上大雪,她从山上摔下,断了条腿。后被邻近的村民相救,养了许久才好。
在她养伤的那些日子里,白家发生件大事——
白氏女奉旨嫁入宁王府。
广陵伯府只有两个适龄的女儿,既是嫁身份尊贵的亲王,自然轮不到她这个庶女。
况且她那时卧病在床,他们就算想,也没法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白蘅出嫁那日,没听到什么奏乐声。一个月后,白蘅从宁王府逃了出来。
同去宁王府的婢女全部赐死,那段时日,阖府上下皆如惊弓之鸟一般。
那之后,白蘅便不再叫白蘅,她改唤“白蕊”,对外称是伯府养在老家的嫡次女——与长女白蘅同胞落生的妹妹。而“白蘅”,早在宁王府莫名燃起的那场大火里,被烧为灰烬。
白菀那时才知,那道赐婚的旨意,名为恩典,实为冲喜。
彼时宁王重伤,被抬回京时听说已无力回天。
钦天监的官员问天卜卦,向圣上进言,需白氏女为其冲喜,方能逢凶化吉。
宁王殿下乃是圣上第七子,生母是代掌凤印的贤妃娘娘,这些年掌兵镇守大渊边陲,军功卓绝,威名远播,他的命别说是要一个女子,便是要整个广陵伯府来换,圣上必定在所不惜。
白蘅不愿嫁,可当时整个伯府都别无选择。
嫁过去两个月,宁王始终没醒,白蘅想要离开那个泥沼,于是放了一把火,死遁出逃。
后来白蘅凭借着她从宁王府偷出来的“重要情报”,成功嫁进勉国公府杜家,投奔宁王的政敌——显王。
只是一切的机关算计,阴谋诡计,最终都败在宁王的铁血手腕之下。
曾经再如何风光无限、不可一世,也都消亡在铁骑之下,湮没于那场大火中。
白菀想着前世的事,脑子愈发昏沉。
疲惫席卷身体,渐渐睡去之时,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中出现——
若当初嫁到王府的人是她,就好了。
**
隔日一早,白菀便到明春堂去给嫡母请安。
一为索要炭火和棉被,二为探听赐婚的消息。
被嬷嬷领进门时,恰好撞见白蘅伏在嫡母的膝头痛哭——
“我不嫁!他就要死了,嫁过去我这辈子不就毁了吗?!”
“娘就蘅儿一个女儿,忍心眼睁睁看蘅儿去受苦吗?”
“您去求求父亲,让他想想办法啊!”
郑氏亦默默垂泪,一片慈母仁心,“娘何尝不知你喜欢杜瞻那孩子,可皇命难违……”
“夫人,二姑娘到了。”
说话间,白菀已走到人前。
郑氏平日便不待见冯姨娘与白菀,此刻正心烦着,满腔的火气没处发泄,登时眼风凌厉,斥道:“你来作甚,滚出去!”
白蘅哭声一顿,忽然抄起桌上的茶盏,照着白菀砸去!
白菀猝不及防,硬生生挨这一下。额角顷刻间见红,渗出血来。
众婢女婆子皆司空见惯,表情都没变一下。郑氏冷眼看着她,“我今日很忙,你且回去吧。”
说罢,也不再看她,拉过白蘅的手轻声安抚。
本该识趣退下的少女忽然跪地,冲郑氏深深叩首。
众人顿时面露异色。
白蘅红着眼睛,目光怨毒:“往日二妹见着母亲,如耗子见了猫,躲都来不及,今儿怎么上赶着?难不成听说我要嫁给宁王,跑来耀武扬威的?!我告诉你,就算我不能嫁入杜家,也绝轮不到你!”
尖酸刻薄的辱骂声不绝于耳。
白菀缓缓起身,面色平静,直视着嫡母郑氏,眼眸明亮。
“女儿愿为母亲分忧,替姐姐嫁去冲喜。”
**
三日后。
白菀如愿踏上替嫁的喜轿。
没有鼓乐齐鸣,没有繁复昏礼,没有大红婚服,甚至……没有新郎。
夕阳的余晖轻柔地挥洒一室,落在女子如雪的面庞上,似在绘卷上染了一层朦胧光晕,愈发衬得她美艳不可方物。
眉眼天生含情,唇不点而朱,细密长睫微抬,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美目。
她身上这件鹅黄绫袄已是半旧,脚下的软缎绣鞋也已修补多回,满头乌发只用一根竹簪松松绾着,再无多余的钗环珠翠。
荆钗布衣亦难掩这一身玲珑玉骨。媚骨天成,极尽风华。
“……王妃,王妃?”
“王妃,该饮合卺酒了。”
白菀蓦地回神。
喜娘满面堆笑,看着她将杯中酒饮尽,又说了好多吉祥话,才退下去。
白菀垂首坐在床边,怔忡半晌,终于鼓起勇气。
缓缓转头,看向床上躺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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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一
直到重生,明漪都不知道顾连到底爱了她多久。
她以为他们只是点头之交,他是她竹马沉默寡言的大哥,而她是他从未放在眼中的过客。
直到预知梦中前世那些她未曾听闻的过往一一复现。
直到她亲眼见证,他满身荣耀皆为她抛,一身傲骨为她折断。
她才知道,原来他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看了她许多年。
二
得知他的秘密后。
第一次偶遇,是和竹马在一起,等她和竹马拌完嘴,却看男人早已默默离去。
第二次,有人当街调戏她,她才回到家,便听人说那纨绔意外坠马重伤。她急忙跑出府门,只见到男人远去的背影。
第三次,她遭人偷窃,遍寻无果,回到马车,遗失的荷包静静躺在坐榻上。
第四次,第五次……
数不清多少次错过,明漪终于忍无可忍,气势冲冲地找了过去。
三
宫宴上,顾连作为天子爪牙,负责维护宫内秩序,照理不该饮酒。可她送来的一杯谢酒,他没法推辞。
杯酒下毒,腹中蓦地燃起一团火。
望向她的目光终于坦诚地带了温度。
天旋地转。
她跌入滚烫的怀抱,小脸通红,扯着他的袖子。
“见你一面好难,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怎么总是逃跑呢?”
“加了一点点蒙汗药,这下你可跑不掉了吧嘿嘿嘿。”
怎么回事,好热,好想……
亲。
男人目光克制地落在她唇上,无奈道:“是迷药还是情药,怎么分不出来?”
陷在泥沼阴暗之处的人,浑身都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向往又畏惧阳光。
他从未敢奢望她回眸,更不敢弄脏他心中的太阳。
原来,被命运眷顾,会这般美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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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