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水云阁,确是除了她以外,再无其他世家女身影。
对面男子眼瞳愈发晦涩难懂,隐约夹杂着些许惋惜之色,欲言又止多时,崔收宁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邓忠在万和堂门口蓄意闹事,此事交由崔家自行处理,臣女为当事人之一,自是要查清其中的缘由,不能平白无故扣下一顶帽子。”
容琛不久前方听暗卫回禀过她口中的邓忠,正是昨日傍晚在万和堂门口闹事的男人,而此刻眼前少女眼睫轻颤,纤长睫毛掩盖下的眸子布满了倔强。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她没有错。
容琛嘴角紧绷,眉宇间透出几分不耐:“此事自有你父兄操心。”
崔攸宁摇头,不认同:“万和堂是我的医馆,不是爹爹和哥哥的医馆。”
容琛收拢回案的指节顿在半空中,顷刻之间便恢复自然,他掀起眼睑,看着她。
灯火掠过,少女明晰如泉的眼瞳熠熠生辉。
半响,他轻笑了声。
没有再说什么。
崔攸宁看不透他的想法,只是隐隐觉察到四下气息骤然恢复顺畅,男子清隽面容要比平日还来得夺目耀眼,她眼睫颤了颤,下意识地道:“殿下应该多笑些。”
闻言,容琛微微扬起的嘴角收敛了几分。
“为何。”他淡淡地问。
崔攸宁凝着他,容琛不笑的时候,凌厉五官更显淡漠,宛若不谙世事的谪仙,四周氤氲着足以穿透四肢的寒意,叫人不敢靠近半分。
也正是如此,他嘴角噙起微微笑意时,像极了刺骨寒天忽而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满园春色,眉目疏朗,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储君,而是行走于世的温润翩翩贵公子。
崔攸宁抿抿唇。
她很少见过容琛的笑容,他们相见的时候,他面上的神色除了疏离还是疏离。
崔攸宁犹豫了会儿,鼓足勇气道:“殿下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容琛面色滞了一瞬。
他皱眉,提醒道:“你失言了。”
凛冽嗓音刺来,刺得崔攸宁耳鼓生疼,神思顿时被人从春色中拽出,毫不留情地丢到寒天之下,她立马起身。
还没有福下身,不知何处而来的折扇抵住她的手腕,一寸一寸地往上扬。
崔攸宁循着他的力道起身,惴惴不安。
更看不懂容琛了。
叩门声随之响起,容琛搁下折扇,嗓音清冽:“进。”
暗卫目不斜视地走到他跟前,弯身拱手:“回禀殿下,与邓忠往来的侍从已叫人拿下,如今正关押于后院中。”
崔攸宁倏地侧身看去。
容琛目光定定地凝着她,一瞬也没有挪开过,“谁家的侍从。”
暗卫静了半瞬,道:“萧家。”
话音落地,厢房内陷入无边静谧。
容琛目光停在神色算不上惊诧的少女面上,她不过是有一瞬的愣神,就好似萧家此番所为亦在她的预料之中。
在此之前,崔攸宁确实疑心过萧家。
京中上下皆知,万和堂是她的医馆,而她的身后不仅仅是崔家,还有她的外祖家孟国公府,是以若不是到了兵刃相交的地步,多数世家高门断不会对她出手。
萧家不同。
两家不睦,早有渊源。
崔家和萧家自祖上便不和,崔家乃世家大族,就是在前朝崔家上下亦有一番建树,而萧家祖上则是跟随圣祖开疆辟土的幕僚,圣祖率兵攻城前,为避免百姓流离失所,特在个把月前便通过中间人书信往来于崔家,而后来,崔家便是于京中策应的世家大族。
此行于前朝而言乃是耻辱,崔家作为享誉天下的世家大族行此举,新帝登基后便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以当朝首辅苏家为首的一派认为前朝奢靡享乐,百姓民不聊生,崔家行此举乃是大义,而以萧家为首的一派则是认为崔家能够出卖旧朝便能出卖新朝,日后必将引起大祸,数十日之内朝野上下吵得不可开交。
双方中皆有气盛者,于朝堂上当着帝王的面,持起笏板边殴打边弹劾,闹如市集。
不过是随着时日流淌,亦随着萧丛身份的水涨船高,两家都不在明面上有所往来,近两年来,平日里见到也是能颔首打个招呼。
崔攸宁迟疑:“萧家何人?”
暗卫顿了片刻,见殿下没有出声阻拦,道:“据侍从交代,命他行此举的是萧家嫡姑娘,萧知意。”
“不是她。”
不等在场众人做出反应,崔攸宁开了口。
容琛若有所思看去,“何出此言。”
“殿下可见过凶手高声地对外大喊自己就是凶手吗?”崔攸宁不答反问,诚然,她们之间的关系算不上融洽,但她亦懂萧知意的傲气,“她不会做出毁人清誉的事情。”
容琛看了她一会儿,不冷不热地道:“再查。”
暗卫僵直背脊泛起道道冷汗,抿着唇拱手退下。
他的身影消失于围屏外,崔攸宁有一瞬的失神,回身对上男子幽邃如寒潭的眼瞳,她头一回不觉得其中满是疏离,雀跃更是一寸一寸涌上心头。
她没有料到,容琛会命人暗中彻查此事。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关心的?
崔攸宁禁不住小步小步地挪过去,像是踩在云层上般,深一道浅一道,飘飘然。
她眼瞳闪烁着许许光影,“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而已。”容琛起身,径直越过她的身影离去。
既已定下崔攸宁为太子妃,她必然不能被卷入此番风波中,不管是否清白,他都要查清其中的隐情,若清白于身自然是还她一番清白,若当真如男人所言——
容琛面色冷了几分。
他的太子妃,绝不能是为了名声而不择手段之人。
落于后的崔攸宁小跑跟上去。
她亦步亦趋地走在容琛的身后,一步一步踩过他走过的脚印,嘴角渐渐扬起,小巧梨涡若隐若现。
走出水云阁,容琛停下。
甫一停下脚步,一道力气忽而透过背脊传来,跟着后头的崔攸宁‘咚’地一下撞上来,他身影随之往前颤了半步。
容琛站稳,侧目。
崔攸宁也没有想到他会停的如此突兀,而且他的背脊也过于硬板了些,撞上去的瞬间要不是还记得容琛最为注重的便是形象,也许嘈杂四下都能听到痛呼声。
“你——”容琛目光落在少女稍稍蓄起水光的眼眶,拧眉。
依稀记得,她撞的不是墙,而是自己?
而且常年奔走于外的人,身子怎的如此娇气。
崔攸宁自幼就不太能禁受痛,落在旁人身上也许是五分的痛,到了她的身上能化作七分,她眨眨眼敛下溢起的雾气,端瞧见男子凝起的面色,她解释道:“殿下可听闻过人与人的体质不同,能够感知到的痛也不同。”
容琛淡声:“你是想说,你能够感知到的痛,要比常人更甚?”
崔攸宁颔首,“嗯。”
闻言,容琛叹息。
崔攸宁愈发弄不清他是何意。
不信?
还是不喜?
她有点懊恼,要是适才忍住就好了。
就在崔攸宁懊悔之际,余光瞥见行于前的身影再次停下,她这回凛起了神,刹住脚步,就在她庆幸还好没有撞上去时,耳畔响起一道今日始终在她耳边来回荡的嗓音。
“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五哥。”容景煦目光扫过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停留在垂着脑袋有些丧气的鹌鹑身上须臾,道:“以为崔姑娘走了,正要追上去。”
崔攸宁倏地抬头,下意识地看了眼容琛,男子神色清冷如常,猜不透在想些什么。
她也搞不懂容景煦,他们很熟吗?
崔攸宁自然不能如此开口询问,只能问:“不知公子寻我有何要事?”
“算不上要事。”容景煦嘴角牵了下,余光似有似无地睨着伫立于侧的太子,道:“听闻崔姑娘马术了得,明日可要前去赛马?”
崔攸宁想都没有想,“多谢公子好意,我就不……”
“五哥也会去。”容景煦挑眉,截断她的话。
崔攸宁略显怔愣,侧眸看向静默不语的容琛,他似乎也在看着他们这一处,四目相对又侧开了目光,淡淡地嗯了声。
闻言,崔攸宁眼眸亮了下。
她没有立即回答容景煦的邀约,而是问容琛:“我可以去吗?”
“想去便去。”容琛语气平静。
崔攸宁笑开:“那我去。”
少女明澈杏眸弯起,雀跃地蹬起脚尖,容琛不经意间扫过她的眼瞳,其中落满了他的身影,也唯独落有他的身影。
望着少女幸福得一蹦一跳的背影,而此刻给予她这点喜悦的男子伫立于侧,满街灯火时不时地掠过,忽明忽暗,衬得他的神情愈发晦暗难测。
将这一幕全盘收入眼中的容景煦眸色暗了暗,道:“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五哥的。”
容琛闻言,神色不变。
容景煦收回凝着少女背影的目光,“这世间竟然能人如此热烈地喜欢着自己。”
羡慕的叫容景煦嫉妒。
嫉妒他自幼便得到了对于他人而言皆是觊觎的位置,嫉妒他踏上不胜寒的高处后,还能得到如此张扬肆意的爱意。
容景煦嫉妒得发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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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