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极少在十一月打雷,可那天夜里,闷雷滚过教学楼的屋脊,像有人在天幕上推着巨石。
晚自习刚下,走廊的灯被雨丝裹成毛玻璃。林知夏抱着一摞竞赛卷,站在(1)班后门等江野。她今天穿一件米白色连帽卫衣,帽子边缘被雨水洇出一圈深色,像月亮外晕。
江野拎着校服外套冲出来时,额前的短发正滴水。
“走,去实验楼。”她不由分说接过那摞卷子,把外套往林知夏头上一罩,“雨大,打伞也白搭。”
实验楼是旧校区遗留下来的四层砖楼,平时做化学竞赛培训,夜里几乎没人。两人一路踩着水洼,到二楼拐角时,整栋楼的灯忽然“啪”一声全灭了——停电。
黑暗像一条厚重的帘子落下。林知夏下意识攥住江野的手腕,指尖冰凉。
“别怕。”江野的声音混着雨声,低而稳,“我记得手机灯。”
光源亮起的瞬间,林知夏看见江野的睫毛上缀着雨珠,像碎钻。那一秒,她心脏失重,仿佛也坠进一场暴雨。
二
手机电筒的光圈里,尘埃飞舞。
江野把卷子放到实验台上,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本来想说今晚给你个惊喜,结果老天爷先给了。”
她从校服内袋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期中考试目标责任书。年级主任要求每个人写理想分数,江野却把它涂成了漫画:左侧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她给自己画的),右侧一只戴眼镜的北极狐(旁边标着“Lin”),中间用荧光笔写了一行字:
【一起上A大,谁毁约谁是小狗。】
林知夏用指腹蹭了蹭那行字,嘴角翘起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
“幼稚。”
“你就说答不答应。”江野把笔帽咬在嘴里,含糊不清。
林知夏接过笔,在“小狗”后面加了一个括号:【备注:允许牵走】。
写完,她抬眼,恰好撞进江野盛满笑意的眸子。
雨声在窗外轰鸣,却盖不住两颗心跳的共振。
三
灯是半小时后恢复的。
两人下到一楼,才发现大门被保安反锁——老楼电路年久失修,保安怕漏电,索性“保护性封闭”。
手机信号也断了。
江野抬手遮在眉骨,隔着雨幕望了眼围墙:“翻出去?”
林知夏摇头:“实验楼后墙外是工地,太危险。”
她低头思索,忽然想起二楼标本室旁有间资料储藏室,以前竞赛集训时老师给过钥匙,说里面备有应急毛毯。
钥匙果然还挂在门框上方。储藏室不足十平米,堆满上世纪的投影仪和木箱,却意外干净。
江野把两张毛毯抖开,铺成简易地铺,两人并肩坐下。
雨点砸在铁皮屋顶,像无数急促鼓槌。
林知夏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柠檬糖——她习惯在晚自习后吃一颗提神,今天多带了一颗。
江野把糖抛进嘴里,酸得眯起眼,却笑:“学霸的糖也这么刺激。”
林知夏没接话,只侧身替她把毯子角掖好。指尖擦过江野手背时,江野忽然反握住她。
“林知夏,”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今晚出不去了,你怕吗?”
“不怕。”林知夏答得很快,像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为什么?”
“因为你在。”
四
凌晨两点,雨势稍缓。
江野却发起低烧——白天她淋雨打了一场班赛,晚上又折腾到现在。
林知夏摸她额头,烫得吓人。储藏室没有药,只有半瓶矿泉水。
她让江野枕在自己腿上,用湿巾一遍遍擦她颈侧和手心。
江野烧得迷糊,偶尔呓语,喊“妈”也喊“夏夏”。
林知夏想起自己书包侧袋有退烧贴,是上周母亲塞给她的。
她小心地撕开包装,把冰凉的药贴按在江野太阳穴。
江野半睁开眼,声音沙哑:“别走……”
“不走。”林知夏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睡吧,我守着你。”
五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
保安巡楼发现两人,吓得差点报警。
江野烧退了些,却浑身无力,是林知夏半扶半背把她弄出实验楼。
校医室早班医生量了体温,38.4℃,开药时随口问:“同学,你们昨晚在哪儿?”
林知夏面不改色:“图书馆自习,突然停电,就困在阅览室了。”
医生没怀疑,只叮嘱江野注意休息。
出门时,江野勾住林知夏小指,用气音说:“撒谎精。”
林知夏耳尖微红:“近墨者黑。”
六
周一升旗仪式,年级主任通报期中成绩:
“……江野,年级26名,进步显著,特提出表扬。”
掌声雷动。
江野站在队伍末尾,脸色苍白,却笑得张扬。
林知夏在(1)班前排,回头看她,两人视线穿过人群,无声交汇。
那一刻,她们都知道——某些东西,已经破土而出,再难掩藏。
七
然而,风暴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周三上午,一封匿名信被塞进校长信箱。
信里只有一张照片:实验楼停电那晚,江野和林知夏在储藏室门口,十指相扣。
照片背面用红笔写了一行字:
【高三年级第一与“问题学生”早恋,严重败坏校风,请严查。】
校长办公室的茶杯重重磕在桌面。
“胡闹!”年过半百的老校长拍着照片,“竞赛保送苗子,怎么能出这种岔子!”
教导主任提议:“先叫家长,再分开谈话,必要的话……停宿反省。”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就传遍整个年级。
林知夏被母亲从竞赛教室叫走时,手里还攥着刚解到一半的复数题。
江野在篮球馆被教练喊去办公室,一路上听见无数窃窃私语:
“听说她们那晚被锁在实验楼……”
“怪不得江野成绩突然变好,原来是学霸给开小灶。”
“女生和女生,恶不恶心?”
江野握紧拳头,指节泛白。
八
家长会见面的瞬间,空气几乎凝固。
江母穿着超市收银制服,脸上是熬夜后的浮肿;林母一袭驼色大衣,连发丝都精致。
校长把照片推到两位家长面前。
江母先开了口,声音颤抖:“小野,这是真的?”
江野梗着脖子:“是。”
林母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女儿:“知夏,你说。”
林知夏垂眼:“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会议室陷入死寂。
江母忽然抬手,一巴掌扇在江野脸上:“我供你读书,是让你学坏的?”
清脆掌声让所有人愣住。
林知夏猛地站起来,挡在江野面前:“阿姨,您别打她!”
江野舌尖抵了抵腮帮,尝到铁锈味,却笑了:“妈,您放心,我不会耽误她考清北,也不会耽误我自己。”
她转向校长,一字一顿:“给我们一个月,如果下次月考我进年级前20,请让我们继续同桌。如果我做不到,自愿转班。”
林知夏紧接着开口:“如果我期中竞赛省队落选,我也自愿申请住校,不再见面。”
两个女孩在众目睽睽下,用未来做赌注。
校长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先按你们说的办,但家长必须每周来校签字确认。”
九
家长会结束,天已擦黑。
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里,江野把冰可乐贴在红肿的左脸,嘶了一声。
林知夏轻轻碰了碰她嘴角:“疼吗?”
“疼。”江野咧嘴,“但值。”
她忽然伸手,把林知夏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旋:“一个月,我们赌得起。”
林知夏埋在她肩窝,声音闷闷的:“我不想你受委屈。”
“我更不想你因为我被剥夺梦想。”江野深吸一口气,“夏夏,我们一起跑,跑到谁也追不上的地方。”
远处,教学楼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而她们,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交换了一个带着可乐味的吻——
青涩、短暂,却足以抵御即将到来的所有风暴。
十
【一个月后·十二月月考放榜】
红榜前挤满了人。
江野:年级第17名。
林知夏:省数学竞赛一等奖,保送A大资格确认。
教导主任拿着榜单,半晌没说出话。
校长室里,两位母亲再次并肩而坐,沉默良久。
江母先开口,声音沙哑:“主任,如果……她们真的互相成就,能不能——”
林母打断她,眼眶微红:“孩子们的路,让她们自己走吧。”
窗外,初雪悄然落下。
操场尽头,江野把林知夏的手揣进自己口袋,哈出一口白雾:“小狗不用牵了,自己跟来了。”
林知夏笑着撞她肩膀:“汪。”
雪落在两人肩头,像一场温柔的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