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堇回到湫漻司,就与洮坞待在屋里,直至夜幕被一点点撕开,天光成片洒向大地,第五日正式来临。
市井街道热闹非凡,民众们热火朝天,都一致地聊着今日的一件大事——沈正清的死。
不过他们谈,不代表他们在乎,相较于解真相如何,他们更想做事不关己的看客。
虞兰与赤月候在门外,听见门开的声响迅速上前,对上白堇煞白的脸,两人俱是一愣,相顾无言。
不过一会,洮坞也背着手,老神在在地走出来,脸上表情愉悦,一副餍足的模样。
“大人。”虞兰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药丸,递到白堇嘴边,看着她吃下,又紧忙拿出一颗剥好的糖丸。
白堇摆手拒绝,将赤月叫到身前,扣住她的手腕,检查她的伤势。
不待结果出来,她便抢先道:“大人,赤月已大好了,今日可以随您一道……”
话还未说完,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白堇收回指间的无常针,接住其后背,转交给虞兰:“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她醒过来。”
虞兰也想说什么,被她的眼神劝退,只得低头:“是。”
“今日湫漻司内任何人不得出现在刑场,违者逐出湫漻司,永不召回。”白堇一边捏决,一边下令。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她与洮坞消失在上空。
湫漻司内所有人低头,齐声道:“是。”
二人到达刑场时,断明鼓刚敲过第三道,上头各家家主就座方向,不知是谁,传来一记冷哼:“圣女司真是气定神闲,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白堇手里化出通行玉牌,百步梯前的光幕散开,她提步走上去,从善如流地答道:“我若不来,诸位今日怕是要少点乐趣了。”
上方一阵嗤笑。
躁动中一道极凉的嗓音,就像是自岩浆中流出的清泉:“‘乐趣’这个词用得极好,我喜欢。”
白堇循声望去,毫无意外对上苏忏溪,不含杂质的一双笑眼。
世上能看透他这双眼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他一表态,就没人再说话了。
白堇走完百步梯,将玉牌插入孝午鼎中,玉牌通身发亮,很快就融了。
她转身向前,视线绕场一圈,停在刑场中心,刑架上昏迷的沈正清身上。
刑台两边候着两只饿到极致的恶犬,用于处理待会行刑时,从沈正清身上剔下的肉片。
她双手合拢在身旁,身子微躬:“诸位明监,白堇曾于数日前,取拨云牌为此人作保,力证其清白,今日若不能践诺,愿遵守承诺,同此人一般,在此受千刀万剐之刑。”
“左不过一个小小祭师,念在圣女司这些年为我云苍呕心沥血的份上,没找到证据也没关系,只要诚心认错,也不是没有转圜之地,诸位说是与不是?”一瘦猴似的男子站出来说话。
他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分为两个极端,一半笑得前仰后合,一半和刚开始一样,面无表情地端坐。
这话听着让人不适,白堇打心底厌恶,面上仍不显分毫:“结局未定,这位公子倒是心急,不如你来替我开场?”
她笑脸盈盈地取出随身用的薄月刀,朝男人递出。
男人愣住,被身后好事的人推出来:“愣什么,去啊。”
他蹑手蹑脚地走来,接过她的刀,上下掂量,一脸狐疑:“这是何意?”
“我说了,切莫心急。”白堇握住他手上的刀柄,将刀尖转向他。
这刀突然“发疯”,朝他的眉心刺去,幸好他反应及时,抓住刀柄。
可这刀诡异得很,他抓得住它,却没能力甩开它。
“这……你什么意思?”男人刚死里逃生,又命悬一线,惊恐地看向白堇。
她没理他,径直走向刑台,错身的瞬间,嘴角的弧度落下去。
走到沈正清面前,仔细打量他通身伤痕,比她预想中,多了不止一倍。
“阿姐。”算玉端着大小不一的刑具,自刑架后走出来:“在想什么?”
白堇看向他,一时语塞。
她在想,他昨夜是如何一点点,让沈正清变成现在这模样的。
“无他,走神而已。”她从盘中捡出一把最小的刀,朝沈正清走去。
当日落浮生的尸身被寻到时,身上密密麻麻的创口,多数是用这种小刀造成的。
根据云苍律法,为彰显公平,沈正清今日也得以同样的惨状死去。
只有这样,落浮生的灵魂才能被送往极乐川,得以安息。
不过这些前提是,沈正清真是杀死他的凶手。
如今在大苍,除了白堇一行人,没人相信他。
包括他自己。
他不仅身上有落浮生死前留有的血掌印,就连记忆中也有将落浮生凌虐致死的画面,画面之详细、之清晰、之真实,由不得他信与不信。
她拿着刀,走到沈正清面前。
身后的众人全神贯注,期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各位不必等了,白堇无能,近日来虽竭尽全力多方探查,却仍一无所获,如今证明他清白的办法,只剩下一个。”
她举起刀,朝沈正清挥去。
“!”众人闻言失望透顶,本已打算四散开来,就看到她一刀接一刀,刀刀狠厉,毫不留情,惊得从座位站起,冷气倒抽。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刑场上只闻刀刃入肉的“沙沙”声。
听得人汗毛倒竖,如坐针毡。
“你们看!”有人惊呼,指引众人的目光看向孝午鼎上的魂瓶。
瓶身毫无反应。
一时间躁动声四起:“沈正清竟不是凶手,真的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
众人一边叨叨着,一边忍不住去看还未停手的白堇。
白堇刺下最后一刀,血不慎溅入眼眶,她微闭了闭。
算玉递来帕子。
她接过,擦了脸,又擦了擦手,和手里的刀,腕骨轻轻一扬,扔回算玉的盘中。
然后大步上前,嗓音掷地有声:“诸位,可看清楚了?”
“凶手怎么可能不是沈正清!也许是你暗度陈仓,早就把人换了吧,堂堂圣女司,竟为救一个人,而残害另一个人,真是无耻。”有人提出质疑。
“他是不是沈正清,诸位一看便知。”白堇让至刑台边缘。
人群陆续上前查看,可无论他们怎么破解,都看不出端倪。
因为根本没有幻术。
他的的确确,就是沈正清本人。
“为证清白,白白戕害一条性命,这就是受人敬仰的圣女司?”人群中一老者冷哼,手持木杖,每说完一句话,就要狠狠敲地一次。
“可若不如此,如何证明清白?不证明清白,他不同样只有死路一条?”白堇转向说话之人,眼神自带冷意。
“要证明清白的办法有很多,何苦如此偏激?”老者气得咳嗽,倒显得她咄咄逼人。
“恕白堇愚钝,不知老先生有何高见?”白堇施施然行礼,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查清楚不就行了,查案不是你的本事?你却来问我?”感受到她的怒气,老者目光躲闪。
“是要查,可此案复杂,有人故意栽脏,要置他于死,将所有线索都断得干净,要查清楚此事,需要的不止时间。”
还需要与背后之人抗衡的能力。
能做到这个份上的,身后必有大人物支撑。
或许此人这时,就正坐在高位上,看着两人辩驳。
话说到这份上,老者醒悟过来,忍住后面的话,默默回到人群中。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依小堇的意思,此事的确是另有隐情?而不是这沈正清诡计多端,在这魂瓶上做了手脚?”落厉阳满脸担忧,“好心”提醒道。
众人又陆续上前查看魂瓶。
“果然,这上面有三道裂痕!”出声的人将魂瓶高高举起,以便所有人看清。
“是有人在上面设了阵法,使五公子的魂魄无法动弹。”
众人仿佛心有灵犀,齐齐看向白堇。
白堇叹气,这阵法古老,她见都没见过,说是她下的,未免太冤。
可是即便能解,她也不能解。
解了,他们会说真是她动的手脚,无论接下来的结果是什么,都不会再信。
不解,无法证明沈正清的清白。
场面正僵持着,满脸好奇的洮钨不知何时爬上了孝午鼎,指尖在他们刚刚搁回去的魂瓶上一弹。
“咔嚓~”一声。
魂瓶碎了。
就这么轻轻一下。
人群躁动瞬间到达顶点。
此魂瓶乃上古法器,上有无数细微精巧阵法,艰牢无比。
就这么碎了!
“嘴巴张这么大做什么,大不了赔你们一个好了。”洮钨打了个哈欠,在身上左掏掏,右掏掏,还真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魂瓶来,随手揪住落浮生即将散开的魂魄,揉吧揉吧塞了回去。
人群围上去看,很快得出结论,就各方面,对比之前那一个,都有过之而不及。
“小意思,这东西俺家里还多滴很,你们要多少个都可以。”洮钨跳下鼎来,对着刑台上的白堇眨眼,趁着人群焦点不在她这,迅速开溜。
一少年看了看魂瓶,又看了看断气的沈正清:“这次是真的,可落师兄的魂魄还是出不来。”
“沈正清真的不是凶手!”人群振奋无比,又猛地一下陷入寂静。
不是凶手又如何,沈正清已经死了。
结果无法挽回。
“既然如此,今日就到这吧,不必再查了。”落厉阳站起来打破沉默,一副失落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慈悲心肠,为沈正清无辜枉死,而心怀感伤。
“小堇,他是你的人,就由你带回去吧,至于补偿,如果你需要,我会给你另找一名祭师,确保比此人优秀。”
“多谢落叔好意,但是不必了,此人我用得趁手,若是换个人来,怕是难以磨合。”白堇颔首,不卑不亢。
“若你坚持,那便由你罢。”他深深看她一眼,摆手作罢。
他走下座位,周遭的人也随之散开。
“我有一个问题,若这沈正清无罪,那咱们的圣女司,不就是杀人凶手了?”一片不甚在意的杂声中,苏忏溪默默举起了手。
人群瞬间噤声,倏忽间落针可闻。
很明显,察觉这个问题的不止他一个,可也只有他,敢将这问题撕扯到明面上来。
白堇是谁?说好听点是云苍人人敬仰的圣女司,说难听点就是各大世家和睦相处的纽带,她若是出了事,云苍至少得失十年太平。
故而为了各自的“利”,平日里自诩正义的他们,愿意当一回睁眼瞎。
“圣女司若有需要,本家主可以让手下人代劳,无论何时何地,知会一声便可。”苏忏溪收回手,端正地坐好。
照规矩来说,她这个杀人凶手,理应和沈正清一样,受千刀万剐之刑。
“多谢家主。”白堇转向他,拱手行礼。
“不必客气。”他偏头,咧嘴笑。
“不过我刚才杀的,并不是沈正清。”她摇头,一脸淡定。
人群再度哗然,但显然失了耐心,对着她大喊:“圣女司有什么关子,不防一次性卖出来。”
白堇正色:“不日前,我习得一门术法,此术法可使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五感相通,进而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一人控制另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所行所悟,除此之外两人间还有转架伤害、替死的作用。”
“然而此法诡异,稍不注意就会使较弱的一方陷入昏迷,或者……”她故作停顿。
众人的目光集结在她身上,她唯独看向落厉阳:“发疯。”
落厉阳转过身,正对着她:“所以?”
白堇微微笑:“所以我刚才杀的并不是沈正清,是真正的凶手。”
众人摆手:“那这魂瓶为何没有反应?”
“那是因为,还缺一个重要步骤。”算玉走上前来,手上缠了一红线似的物件,只见他在手上结了一个精妙的阵法,再在半空中画一个圆,口中念一串咒语,五指成爪向前一掏。
“啊!!!”惨烈的叫声拔地而起,众人瞧向台下,那位握着薄月刀的男子,只见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男子就已是鲜血淋漓。
再不过须臾,就没了气息。
与此同时,刑架上的沈正清猛地睁眼,慢慢恢复了气息。
孝午鼎上的魂瓶开始晃动,天空中现出一条彩虹河,落浮生的魂魄飘向上空,随之流淌而去。
人群一批批冲上前,跪地祝祷。
总算尘埃落定,白堇深呼一口气,向算玉走过去:“不过一日,阿玉竟真能掌握这换生之术。”
“那也要多谢阿姐的鼎力相助。”他垂目,看了看手上的东西。
这根血筋,是白堇连夜从体内取出的,没有这个,今日他施展此术,不会如此顺利。
白堇不甚在意,看向他时,眼里的担忧一闪而过:“阿姐很好奇,你为何知道这是云水泽的换生之术的?又与慕公做了什么交易?”
竟能让他如此慷慨,愿意把家族秘学相授。
他看向她,抬眸的瞬间,眼底痛色尽褪,只余下一望无际的冷漠:“这个阿姐就不必知道了,阿姐也不会真的关心吧。”
白堇望着他,一阵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