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卫泯溪就不见了,他刻意躲着她,任她找遍整个魔域,也全然不见他的踪记,全然一副要与她决裂的样子。
南音对此毫不意外,这也正是她想要的。
她去了荒芜界,将京方之死告知扶杳,他一如她所想的那般,平静、沉默、毫不在乎,如果是以前的她,会因他这个反应崩溃,可现在的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不质问,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他身边的杂草堆上一言不发。
扶杳从开始的冷眼,到习惯,再慢慢无视。
有一次她从荒芜界出来,迎面撞上东方既,他手提着两壶酒,自远处风尘仆仆而来,看见她后的瞬间反应,竟是将酒壶藏至身后。
他扫过南音,重点落在她的腹部,明显知道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我才一小段时间没看见你,你怎么就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既然身体不舒服,不好好待在排月楼休息,老往这种地方跑做什么?”
“那你又来做什么?”南音反问道。
他嘿嘿地笑,过来拍拍她的头,说是突然想起来,有一桩要紧事要办,与她摆摆手,用最快的速度逃走了,看他的样子如果不是遇见南音,他本来是要拿着酒去荒芜界的。
别看他整日嘻嘻哈哈,实际是个特别怕生的,喝酒这种好朋友间才做的事,总不可能是去找没见过几次面的胡徒。
说不定等南音离开,他就会偷返回来。
南音漫无目的在魔域闲逛,奉月自那日后,就重回壁落渊蛇窟,扬言从此谁也不见。
箜芜与都云鹤日渐熟稔,他二人建好了高塔,腾出空隙来到处游玩,她彻底对他放下了戒心,两人从魔域内玩到魔域外,只有时不时才回魔域一趟。
诺大的魔域之中,除了星月再没人与她说话。
她在无望海边的礁石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生命好像被无限拉长,投放进焚心噬骨的火炉之中。
她就这么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辜如风……
流云殿内,辜如风捧着半本挲蜜族秘法的残卷,恭敬地呈上前:“禀尊主,属下已查明,挲蜜族确有一法,可以通过至亲之血,杀死修炼瞳体之人。”
他将在南音哪里所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转诉给卫泯溪。
他很明白这样做,会让卫泯溪对南音彻底失去信任,但只有让她失去卫泯溪的庇护,她才能按照大部分人所希望的那样,走上那条仙门为她量身定做的道路。
这事关挲蜜族的未来,他不能因不忍而迟疑,何况这还是南音主动要求的。
他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在看见她被悲伤笼罩的眼睛时,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卫泯溪沉默了很久,久到辜如风以为他离开了,可是一抬头,他仍如一堵沉闷的石墙,静默地立着。
“属下还查到,若要启动那法子,还须得用到仙界法器苌弘矛和碧血印。”适时间,他补充道。
就在他以为,卫泯溪还是不会回答时,他听见他的声音:“那就都给她找来好了。”
接下来几天,卫泯溪就单枪匹马闯了斜阳宗和碧晔城,仅用了半日,就将两件法器都抢了回来。
此事在修真界引起不小的轰动,但可能是觉得丢脸,胡梅成和都云深都选择了隐瞒细节,任外界千般猜测,也不出来说什么。
只有辜如风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因为照卫泯溪如今的能力,修真界鲜有对手,抢两件法器于他而言,不过是囊中取物,可是这一趟他却负了伤,而且伤得怪异,血流不止。
他不明白卫泯溪受伤的真正原因,却有些明白了,世人千千万,为何非得是南音?
卫泯溪的存在对三界的威胁,不亚于无边之境,就算无边之境的危机解除,还是一个更大的危机在等着他们,牺牲一个南音,并不能让三界恢复和平。
除非他们的目的,本就是在南音死时,也将卫泯溪一同除掉。
因为杀死一个缺爱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用爱。
卫泯溪让辜如风将两件法器放进堑月殿,具体位置由他定夺。
辜如风放好后,去了排月楼,将具体位置告知南音,其实他还有别的话要说,可是临到嘴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承认,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南音潜入堑月殿,找到辜如风所说的婆银百花香炉,转动炉身,打开一条隐秘的暗道。
此处连接的是无望海海底,她一鼓作气跑到尽头,见卫泯溪跪于云暮镜前,右手虎口挂着菩提佛珠。
“你当真的愿用一切换取妻儿平安,即便明知她们不会原谅你?”镜中白雾涌动,汇集成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仙长模样。
卫泯溪深伏地,虔诚如斯:“愿意。”
即便这样会令他再次堕入深渊,也甘之如饴。
南音原地站静立许久,还是下了决心,往旁边的小道跑去。
白雾从镜中涌出来,竟成了辜如风,他拱手上前,一切尽在不言中:“尊主。”
那怕亲眼瞧见他悔恨的模样,她还是坚定地选择了那条路。
跪坐在地上的卫泯溪缓缓直身,望向南音离去的方向,漫天潮水将眸底淹没。
南音来到石像前,盯着石像的右眼观察。
星月用灵力探测一番:“主人,东西的确在这里,只是上面有一个小法阵,需要废些力气才能打开。”
“无妨,我自有办法。”她拿出捣相盘,借助力量冲击法阵。
随着捣相盘转动,法阵被破解,星月飞入石像右眼,用嘴将苌弘矛与碧血印衔出来。
她们原路返回,重新到达云暮镜前,却不见卫泯溪的身影。
这是个不好的讯号,星月急得直转:“主人怎么办,我们好像被大魔头发现了。”
南音安慰她,让她钻进袖口,再顺着暗道回去,可是当她到达时,石门已经关上了,且四周并无任何可以打开此门的机关。
她拍了拍石墙,墙上掉落六颗石钉,出现六个小孔,石钉上有编号,从一到六。
南音随意拿了一颗,塞进其中一个小孔,石门发出声音,开出一条小缝。
与此同时,她也在地上看到了小血滴,说明这石门不是原本的石门,而是一个人幻化的。
这个人是卫泯溪,他拿命阻她,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要她今日不从这里出去,他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她若执意要出去,就用这六颗石钉斩断她们间的一切。
南音抹去石钉上的幻形术,才知石钉并不是普通石钉,是上古神祗特制的除魔钉。
一瞬间,许多回忆涌上来,她看见廉如与来生的笑脸,看见无数仙门弟子惨死前的求救,看见都云深的鄙夷,看见同门的不屑,也看见被迫学狗叫的幼年卫泯溪……
她拿起手中剩下的五颗除魔钉,一鼓作气全塞进去,血水顺着门缝淌下,石门缓缓打开。
南音进去堑月殿,见无数张血红色字帖在浮至半空,画面极其艳丽多彩,就连星月也被吸引了出来,暂时忘却了害怕,她在空中绕飞几圈,嘴上糊了一张字帖,她呸呸吐了几下,没吐下来,让南音帮她的忙。
南音笑望着她,将字帖取下来。
“主人你看,这上面好像有字。”星月继续飞至于空中,玩得忘神。
南音将字帖翻转过来,看清字帖上内容的瞬间,周身血液都凝滞了,她好似被人倒翻过来,放进冰凉刺骨的海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折磨。
她开始在空中胡乱地抓,每抓到一张就翻转过来看。
无一例外,每张字贴上写的都是:“罪人卫泯溪,愿舍弃双耳,伏愿她喜乐无忧。”
“罪人卫泯溪,愿舍弃双脚,伏愿她无病无灾无痛。”
“罪人卫泯溪,愿舍弃一身血肉,伏愿她顺遂无虞。”
“罪人卫泯溪,愿舍弃今日之所有,伏愿她得偿所愿。”
……
每一张的背面,都写有南音的名字。
是他用自己血液,一笔一划书写而成。
似乎只要她后退一步,一切就都能回到最初。
但那终究只是假象罢了,南音不想要这样的假象。
悔恨或许是有份量的,但已经太迟了。
“星月。”她抓住字帖的手微微颤抖。
星月听了她的意思,泪水溢出眼眶,一边后退,一边摇头:“主人,不要。”
南音摸摸它的头:“好了,不哭。”
星月稍稍缓和,对着南音手中的字帖施法,字帖上的字成为火种,由内向外燃烧。
在火势舔舐指腹之际,南音将其往上空抛去,其余的字帖遇火即燃,“轰”地一下照亮了整个宫殿。
她一直看着,从熊熊大火,到最后一张字帖燃烧殆尽,只在急促的几个瞬间,一如她与卫泯溪之间的所有。
“走吧。”她提醒星月,转身朝殿门走去。
她们刚出去,便有一道身影紧随而至,指尖正在滴血,他盯着地上的灰烬,眼中情绪飞速变幻,似哭似笑似疯魔,又在须臾间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