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显灵

上流的夫妇本该分床而眠。

这是几十年前开始流行的做法,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这说法同样来自教会的杰出手笔。

魔鬼会在人们欢畅享乐时趁虚而入,夫妻越发亲密,越容易被恶灵上身,后患无穷。

——只有穷人夫妻才会挤在一张床上。

婚后第一天,路易便打算回到自己的卧室安寝。

听到嘱咐,侍女让娜一时没有收好表情,欲言又止地应下了。

路易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侍女低头不语,说:“我立刻去为殿下铺床。”

路易:“说出来。”

侍女让娜说:“也许是南北并不相同,殿下。”

“在阿基坦,只有形同陌路的夫妇才会分床睡觉。”

她飞快地行了个礼,准备退出寝宫。

“站住。”

路易不悦地解释道:“我绝没有与埃莉诺冷淡的意思。”

他耐着性子与妻子的贴身侍女解释,这出自对双方安全的考虑,也是对教义的遵循。

让娜愣愣听着,问:“殿下修行多年,又有圣主们的庇佑,难道还会被什么恶魔侵占吗。”

“这不一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魔鬼,”粗笨的侍女说,“倒是见过许多不对付的夫妇,最后各自在外面养些情人,倒也很快活。”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匆地弓身行礼,道歉离开。

不过多时,另一位侍女过来请路易回房间安寝。

埃莉诺仍在沐浴,并不知道此刻状况。

她的寝宫宽阔温暖,散发着玫瑰、鼠尾草焚尽后的安宁气息。

路易再次看了许久,准备离开。

刚踏出房门一步,他差点与妻子撞个满怀。

后者散发着沐浴后特有的温暖香味,笑着张开双臂抱他。

“今晚做个好梦。”她踮脚轻吻他的脸颊,又因为自己的冒犯脸颊微红,“我保证,以后尽量不这样,不要生气。”

“让娜已经找我认错了,我罚她明天抄经祷告,还请您不要怪罪。”

少年本就心有不舍,听见她的告别时即刻抬头。

他的声线有些晦暗。

“你打算送我离开了?”

“两位骑士会带您去对角的那座塔楼。”她裹紧斗篷,看向漆黑的远方,“还是您先前常住的那间客房。”

他们同时望向远处。

即便城堡四处都能望见隐约灯火,但在浓墨般的深夜里,那座塔楼遥远地几乎看不清轮廓。

贵族们都选择住在郊区,不过此刻还在舞蹈玩乐,也并不会前往那里。

安布里埃宫广阔到近乎寂寥,也许还回荡着被人遗忘的幽灵。

风声冰冷而渺远。

路易深呼吸了片刻,牵过她的手,径直往回走。

埃莉诺有些慌张地唤道:“殿下……”

“那边的房间恐怕还没有整理好。”路易说,“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入睡。”

“至少在启程巴黎之前,”他似乎在强调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今晚已经不是新婚夜了。

按照叙热的教导,他们本该睡姿端正,互不接触。

埃莉诺比平日要更显得拘谨。

她完全没有触碰他,仅是低声道了句晚安,呼吸声便逐渐绵长轻微了。

十七岁的新婚丈夫喉头发烫。

他勉强还记得几句圣训,但主教们早已见证,他答应了埃莉诺的婚前请求。

保留阿基坦,婚后可以随意回家探望,以及夫妻亲爱,尽早有子。

她反而像是都忘了。

少年合上双眼,凭着无声的祈祷等待入睡。

他感到不快。

他们今天几乎没说过话。

仅仅是清晨去教堂时交谈过几句,然后她一整天都在忙各种事,有见不完的大臣和使节。

如同沙漠中的干渴般,他已经全无睡意,只想去牵她的手。

修长的指尖在丝绸床单上轻动,克制又犹豫。

柏拉图说,人必须爱。

他在远古的译本里记述,人原本是两个头,四只手,四只脚的动物,但这样太过强势,所以被异神忌惮,一劈两半。

终其一生,人都会本能地想要找到对应的另一个人,弥合这样的残缺。

睡梦里,埃莉诺察觉到自己被环抱着,如同弯月般被紧拥。

她睡意朦胧,纵容着丈夫的亲近。

没药的幽沉气味无声侵占着她的呼吸。

温热的气息在她的后颈轻扫,又化作轻不可察的吻,在发间短暂停留。

一旦尝过亲吻的甜头,没有人能就此戒掉。

他犹觉不足,吻过她的耳后,又握紧了少女微冷的手。

誓言在上,他们亲近相伴也无妨。

所有人都会为卡佩皇室新的继承人欢呼庆祝。

“路……”埃莉诺勉强清醒了些,谨慎地说,“神父还没有为此预先祈祷。”

她被烫得瑟缩了一下,小声提醒丈夫:“要等至少一个月。”

他回过神,为自己的失规道歉,听着她再次入睡。

这本是他想要的。

远离**,尊重互爱,过毫无争议与瑕疵的生活。

一个冰冷到嘲弄的念头划过脑海。

主教们和情妇诞下私生子时,难道也预先祈祷过吗。

他一瞬清醒,为自己的越轨感到惊异,又皱眉思索。

有些裂隙,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清晨,叙热等候在角塔下,准备与太子殿下一同去教堂晨祷。

这位老人并没有等到任何人,巡逻的守卫看到他,表情古怪地过去询问。

“客人,您在这是在等?”

“我在等太子殿下。”

“太子和公爵当然在寝殿里。”守卫指向高大的城堡主楼,“你得去那边,弩手宫。”

叙热意识到什么,问:“太子和公爵没有分开休息?”

“先前太子是客人,婚事也没有谈妥,当然要住在客房里,”守卫有点不耐烦了,“婚礼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

叙热勉强道谢,匆匆离开。

他很快找到了路易。

“婚礼已经结束了,你还住在弩手宫?”

修道院院长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

弩手宫也有不同的房间,夫妇肯定会分房而住。

路易在用百合露水净手,平静承认:“我和她住在一起。”

他的养父重声道:“你明明知道——”

“我要尊重阿基坦的风俗。”路易说,“你希望我和她关系疏远?”

“可是教廷早有训诫,夫妻之间永远要保持距离!”叙热严厉道,“这更是贵族的体面!你知道不该这样,还容忍自己一再犯错吗?!你往常遇到这种事,会一声不吭地在教堂里忏悔一整天,甚至更久!”

路易很慢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样训斥我很多次了。”

叙热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味,只因太子的改变而更加不安。

“孩子,你们在新婚时已经完成了圣礼,接下来的日子便该潜心修行,成为仁慈洁净的君主,不要被害人的**腐蚀——”

少年沉默片刻,说:“我现在去教堂忏悔。”

他没有享用丰盛的早餐,随叙热一同去教堂待到了下午,如从前无数次那样,开启漫长的自罪与忏悔。

直到侍从神色慌乱地赶来。

“公爵唤您尽快回宫,她不肯说出了什么事,一直在流泪!”

路易立刻起身。

他赶到寝宫时,妻子在捂脸哭泣,身边是慌乱的神父和侍女。

她示意其他人都离开,焦急地牵住丈夫的手,声音颤抖。

“我梦到了圣母玛利亚……她指引我看向北方,有一座小岛,上面有颗铅灰色的星,摇晃着掉了下去,像灰烬一样散开了。”

“难道你梦到了西岱岛,”路易急切道,“我们的王宫就在那里,你还梦到了什么?”

她勉强回忆起些许线索,与西岱宫还有塞纳河的特征都完全吻合。

一众侍从乃至神父的表情都越发惊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的领主从未去过遥远的北方,更不可能知道那里宫殿的轮廓,河流的走向。

这难道是……神迹的降临。

埃莉诺用指背擦拭着眼泪,任由侍女们连声安慰。

“快给巴黎写信吧,”她无措地说,“圣洁的玛利亚只提醒了我这些。”

路易立刻答应,并吩咐侍从快马加鞭地把信送回北方。

叙热听闻之后也立刻离开了阿基坦,他完全相信这些来自神祇的警告,临走前还找占星师匆匆盘问了许久,得到的尽是语焉不详的猜测。

还在城堡外的浩荡车队加快了集结进度。

宴会被快速叫停,说回到巴黎以后再行狂欢,贵族们虽然还在兴头上,也只能吩咐仆从们开始收拾行李。

主教们消失了许久,终于又聚集在圣安德烈教堂,为巴黎潜心祈祷。

公爵与妹妹拥抱告别,正式踏上前往巴黎的旅程。

八月三日,新婚夫妇便抵达了普瓦捷,略作休整。

八月十日,他们在旅途中遇到了折返归来的叙热,后者带回了老国王的死讯。

路易六世在一周前去世了,年仅五十六岁。

“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 !”

旧王已死,新王万岁!

“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

在场的所有贵族都见证了新朝代的到来。

路易七世即刻继位,加冕的盛大仪式将于巴黎举行。

待涂过圣油,被授予权杖与王冠后,他将接受法兰西所有贵族的宣誓效忠。

至于预知这一切的埃莉诺,她先前的行事莽撞,曾引起数位北方主教的不满。

人们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增添了许多对不可知的敬畏惶恐。

“你们敢信吗……当时是王后一早就知道……”

“真的假的,圣母真的显灵了,还提前给王后托梦?!”

“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主教们都亲口承认了!”

她已被圣母的慈辉赐福庇佑。

-贵族怪癖:明明是夫妻,为何要“分房睡”? -

基督教,作为当时统治一切的力量,逐渐塑造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特别是在性与婚姻的问题上,基督教提出了严格的规范,认为人的**是最为低贱的情感,甚至能够招致撒旦降临世间。撒旦的到来,不是静悄悄地,而是在一切最私密、最脆弱的时刻——夫妻生活的床榻之上。

因此,教会明确告诉信徒,夫妻之间的亲密,唯一的目的是生育子嗣,其他的则是“低级的趣味”,不可涉足。这样极端的禁欲主义逐渐深深扎根于当时社会的心态中,形成了歪曲的价值观。社会上普遍认为,一个拥有众多子嗣的家庭才是理想的家庭,而那些追求情感与□□快感的夫妻则是背离伦理道德的存在。这个观念的浸染,直到今天,依然可以在某些地方找到其影子。

在这禁欲主义的束缚下,有一位法国国王,路易七世,成为了这一思想的忠实拥趸。他甚至认为,和妻子共同入睡,竟是一种无法原谅的罪行。每次与妻子圆房后,他都要在神前忏悔,自称“忏悔者路易”。他结婚的目的本是希望能尽快诞下继承王位的男丁,但遗憾的是,王后埃利诺始终未能如愿。尽管如此,他依然坚信,遵循教义便能赎回自己的罪孽。

你若曾有幸去过凡尔赛宫,便会看到,国王和王后卧室的距离极其遥远,简直可以说是隔绝。在路易十六时期,因夫妻关系良好,才在宫中新建了通道,王后与国王的卧室才算稍微接近些。

而若说到情感上的自由,拿破仑无疑是一位与众不同的皇帝。尽管他身处政治高层,权力在手,但他依然坚持与妻子约瑟芬共枕一床,完全没有落入贵族“分房”的怪圈。正因如此,许多欧洲国家甚至开始戏谑拿破仑,认为他失去了贵族的风范,变得“没出息”。

不过,既然不愿和妻子分床,那该选择谁呢?答案无疑是情妇。贵族们,常常在和妻子道过晚安后,便走向情妇的房间,享受着与合法配偶完全不同的生活。在这些情妇的房间中,他们不再受任何道德束缚,甚至在这里商谈国事,颠鸾倒凤。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便常在情妇的房间中召开重要的朝政会议。至于路易十五,他与心爱的情妇蓬巴杜夫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公然,朝臣们若有事情要见国王,往往只能在蓬巴杜夫人的门外等候,有时国王懒得处理政事,还会将权力暂时交给她,堪称法兰西真正的“统治中心”。

-新王万岁-

帝国时代 2 决定版:成就背后的故事 - 5

知乎·韬韬十九号

1422年10月21日,在勃艮第人和英格兰人控制下的查理六世在巴黎去世。然而,天佑法国。亨利五世比查理六世早死两个月。只留下九个月大的婴儿继承英国王位,即亨利六世。

主少国疑,英格兰人与勃艮第人开始新一轮勾心斗角。这让流亡于布尔日的查理七世有了喘息之机。他立即宣称自己才是合法的法国国王,否定《特鲁瓦条约》的合法性。支持他的法国贵族们在查理七世的登基典礼上首次喊出了:

Le roi est mort, vive le roi!

即“国王已死,国王万岁”的最初版本。

大概的意思是向盘踞在首都的英格兰人示威 —— 也许你们占领了首都,也许在你们胁迫下的巴黎议会已经宣布查理七世“欺君叛国”。然而,真正的法国人决不允许昂撒人成为我们的国王。法国王位没有空置,一分一秒都不属于你们英格兰人!

拓展用法

虽然这句短语正式诞生于 1422 年。不过在150年前,英格兰就有类似的说法。1272年,亨利三世去世。太子爱德华一世正在阿克里城与拜巴尔斗得正欢(英格兰战役第二关)。为避免觊觎王位的贵族发动内战。宫廷宣布:

The throne shall never be empty; the country shall never be without a monarch.

并在爱德华一世缺席的情况下,宣布他于亨利三世去世的那一刻自动成为新任英格兰国王。

此外,1774年5月10日晚,法王路易十五去世,路易十六立即成为法国国王。“国王已死,国王万岁”这句话也被搬了出来 —— 这一次,表达对新王尊重的仪式性意义更浓厚,并非有什么政治上的实际需求。

后来,这句短语多次出现在英国王室的更迭中。并随着去世者和继任者的性别,对短语的主语进行微调。

女王已死,女王万岁:1558年,玛丽一世(血腥玛丽)去世,伊丽莎白一世继位。

女王已死,国王万岁:1901年,维多利亚女王去世,爱德华七世继位。

国王已死,女王万岁:1952年,乔治六世去世,伊丽莎白二世继位。

*以上内容仅是词条解释/资料引述,不代表作者本人解读及立场,无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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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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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心玫瑰埃莉诺
连载中青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