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闷着一口气吐不出去,黎幸梓就这么回了家。
推开门,屋内一片光明。
听到黎幸梓回来,黎妈妈探出脑袋迎接她。
“还没睡啊。”黎幸梓说。
“这不是等你么,你不回来,晓楠担心你也不睡觉。”妈妈有些不满,“平时都这个点回来吗?”
“没有,有时候早,有时候晚。”黎幸梓似乎累了。
“下班了就早点回家呀,平时这样怎么照顾晓楠,要不我还是留下来吧?”
“不用……”黎幸梓瞥了她一眼,轻叹,“今天你在家我才这个点儿回来的。”
“你刚才不是还说有时候早,有时候晚?”
“我不在的时候晓楠也会照顾好自己,他又不是个小孩了,具备照顾自己的能力。”
“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能全靠他自己。”
黎幸梓不再争辩,觉得口干,去厨房找水喝,打开冰箱,拿起矿泉水瓶正准备往杯子里倒。
妈妈跟着走了过来。
“别老喝冰水,把胃都喝坏了,我给你倒杯热水。”
“可是我现在口渴了。”
“那也不行,你都这么大的人了,饮食也不注意点,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不保重身体怎么行,生病了谁来照顾你?”
“……”黎幸梓把矿泉水放回冰箱里,“那我不喝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妈妈把热水递过来,黎幸梓看着杯子里升腾的白热气,实在无法下嘴,作罢,放下杯子,说:“我先去洗漱了。”
“水不喝了?”
“这么热怎么喝啊。”黎幸梓置气地说。
黎幸梓回到房间里换下外衣,口袋里的钥匙脱落摔到地面。
她站在那,目光落在上面,良久,她缓缓蹲坐在地上,捡起了钥匙。
响起敲门声。
黎幸梓忙站起来,把钥匙塞进包里。
“进来。”
妈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方才的那杯水。
“怎么还不睡?”黎幸梓说。
“喝吧,”妈妈说,“现在不热了。”
黎幸梓突然有些愧疚,接过那杯水喝了下去。
“谢谢你,妈,刚才是我态度不太好。”
“我刚才态度也不好,”妈妈微微一笑,语气比之前柔和了不少,“其实根本没有在责怪你,知道你工作忙,以后早点回家,我们都挺担心你的。工作不重要,多挣一分少挣一分没差多少,知道你和晓楠生活在一起不容易,我和爸爸资金上会全力支持你的,别累着自己。”
“我都已经这个年纪了,怎么能再收你们的钱,再说了……”
黎幸梓没有继续说下去。
妈妈神情也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都行。”
“好,我明天早点起来去买晓楠爱吃的豆浆油条和你爱吃的青菜香菇包。”
“有那个时间,多睡一会儿多好。”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用工作学习,没别的事儿,把你俩照顾好了就是我的全部任务。”
妈妈走后,黎幸梓心里闷闷的,她坐在书桌前,望着笔记本电脑上的文稿,半晌也敲不出一个字来。
雨声渐渐淅沥,雨点敲击透明玻璃,声声重重落入玉盘。
一只孤鸟落在窗台檐上,仔细地用嘴梳洗着被雨水打湿的羽翼。
黎幸梓望着那只鸟出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北京的那天,也似如此狼狈。
一个人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窝在昏暗的角落里,静悄悄地听MP3里的歌,不隔音的耳机同时渗出雨点撞击窗户的声音,为悲凉心境染上阴霾。
眼泪就那么孤单地落下,顺着苍白的脸颊,混着腥咸的苦味,将诺言吞噬。
“我们一起去北京生活吧。”
年少的她带着这样的梦想,孤注一掷。
年少的他默默凝望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女孩,眼中有未知的孤勇和倔强的坚定。
“好。”他答应了。
他们就这么约定好开启新的生活,决定租一间房子,相依异乡生活在一起。
电闪雷鸣的那天两只孤鸟约定一起奔向未知的北方,谁知命运却生生斩断了幻想,将他们坠入无尽的深渊,而后痛苦地重生。
黎幸梓从旧皮箱里翻出十八岁时的日记本,字字铎铎,重重地写着潦草的一行:
【我恨他!】
【以后再也不要和他见面了!】
笨拙的笔迹,依稀可见泪水滴落的痕迹,而今再看到不禁无奈地哑然一笑。
年少时的恨意,实则为羞愧成怒的固执。
那样痛苦的恨与此生的不复相见,早已埋进时间的缝隙里,不见踪影。
“一起生活”的承诺早已成为一纸天马行空的空谈,那枚烙在掌心的钥匙又象征着什么呢……她忍不住去想,却找不到答案。
黎幸梓带着挣扎艰难地入睡,翌日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
“早啊!”陈晨神清气爽地捧着一杯热咖啡向黎幸梓打招呼。
“早……”黎幸梓回头回了陈晨一个招呼。
“我去,”陈晨吃了一惊,“怎么了这是,一晚上没睡,就为了那事儿?”
小杨闻风而来,硬生生凑在两人中间,竖起耳朵打听:“什么事儿啊?”
“没啥事儿,”陈晨随便打发了小杨一句,“对了,你那个封面稿弄好了吗?印刷厂那边今天想要个初稿。”
“还没……”小杨立刻萎了,“我再催催设计师……”
把小杨打发走了之后,黎幸梓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坐下,陈晨又凑了过来,低声道:“我这个人虽然八卦,但绝对不会把你这事儿乱说的,你放心!”
“谢谢啊……”黎幸梓强撑着挤了个不太灿烂的笑容。
“快别笑了你,笑得比哭得还难看,”陈晨苦笑,“不管咋说,你都别跟他关系弄僵,咱们公司今年很重视他的这本书,别因为私事耽误了工作,退一步海阔天空,还得维持住成年人的体面。”
黎幸梓左耳朵进右耳多出,问:“主编来了吗?”
“来了吧,”陈晨说,“她最近都来挺早的,但是……”
陈晨话还没说完,黎幸梓已经如离弦之箭走向主编的办公室。
“她最近更年期……”陈晨哀婉地目送黎幸梓背影离开。
半小时后的办公室。
主编和黎幸梓对坐两端,气压异常地低迷。
主编迅速地翻了几页黎幸梓交上来的推荐表,眉心紧锁,连连咋舌:“你这……”
黎幸梓默默看着主编,时而望向她手里勾勾画画的笔,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行啊。”主编一锤定音。
心里的石头终于沉入大海,黎幸梓深吸一口气,开始进入辩论。
“主编,我觉得这本真的具备出版的资格,作者虽然是新人,但是……”
“但是她是个新人!”主编截断了黎幸梓的话,“现在纸质书行情这么低迷,咱们公司今年计划出版的名额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她是个一点名气都没有的新人,要是不管不顾地出版了,谁来为亏损负责,你还是我?”
“我可以负责。”黎幸梓坚定地说。
主编冷笑:“幸梓,你都干了十年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啊?你真觉得你能负责?”
黎幸梓不说话了。
“她的文章我看过,作为新人来说确实写得不错,”主编说,“但出版这事儿不是你和我就说了算的,得公司开会决定,你现在交上来的这个推荐表连我都过不了,更别说公司那边了。”
“可是……”
主编电话响了,她挥了挥手,让黎幸梓出去:“你先回去吧,实在不想放弃就把这份推荐表改到让公司信服的程度,否则什么都不用谈。还有,你现在的重心应该放在暮炘的书上,再去确认下他的原稿进度,这周我要看到初稿。”
黎幸梓失落地回到工位,打开推荐表的电子版,对着满目的文字毫无头绪。
改了又改,删了又删,推荐表被改得面目全非,叹了大约一万次气,黎幸梓仍然不满意。
“要不就别执着了,”陈晨说,“今年本来名额就紧,公司也不差这一本书。”
“公司是不差这一本,”黎幸梓说,“但这是这个作者的第一本,对她而言不是可有可无的,如果因为我放弃了这本书,她不再写作了怎么办?”
“那只能说明他没这个缘分,咱们是编辑,不是菩萨,做的是养家糊口的工作,不是普度众生的慈善,幸梓,别太轴了。”
“可是……”
陈晨从工位上站起来:“我还有别的事儿,先下班了,你别太着急,再想想吧。”
她不想再跟黎幸梓争论这种无意义的事,在她看来黎幸梓不过是在为过去的旧情怀卖命,无非是和她的感情一样,陷在过去出不来,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说,这是最拖泥带水的禁忌。
人不应该一直徘徊在过去,可惜黎幸梓的固执是上了发条的倔强,永远只能朝一个方向转动。看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却不过是步入前情的后尘。
家里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黎幸梓终于接了起来。
“怎么才接电话?!”那边黎妈妈的语气不善。
“才看见。”黎幸梓淡淡地说。
“不是早就下班了吗?”
“加班。”
“早点回家,今天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儿?”
“李阿姨的儿子来家里吃饭。”
“哪个李阿姨?”
“就原来你爸单位那个,她有个儿子在电视台工作,跟你差不多大,也一直没结婚。”
“……别再给我张罗这事儿了行吗?”黎幸梓有些不耐烦。
“我不给你张罗谁给你张罗,你这个年纪再不结婚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我不用你管……”
“那你带个男朋友回来给我看看,我就不管了。”
“可是……”
“不说了,我做饭去了,你早点回来。”
电话挂得很快,黎幸梓沉沉地吐出一口闷气,离开公司,却迟迟不想回家。
地铁中途换乘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白天给斯烬发的那条工作消息,登上微信一看,竟然早就收到了回复。
【好】
空空荡荡,再无其他。
好冰冷的回复。
看着手机屏幕,黎幸梓无措地沉重。
心里的小人翻滚了一万次,她搭上了和回家截然相反的另外一条线路。
回神过来人已经站在斯烬家的楼下了。
进去,还是不进去。
这是个问题。
进去,就要面对他。
不进去,就要回家面对那个什么阿姨的儿子。
再三忖度,黎幸梓还是走了上去。
爬完五楼,人已经近乎失神,她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勇气抬手去敲门。
要不,还是算了吧,她想。
正犹豫着,门从里面打开,黎幸梓和门里面的人同时愣了愣。
“是你啊。”章婷面色平平,话里没有任何的情绪。
看见开门的是章婷,黎幸梓错愕之余,内心隐隐地酸涩。
“你来了。”斯烬很快来到门口,见是黎幸梓,眼底闪过一丝快然。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状态是不是OK,”黎幸梓从包里翻出钥匙,“还有,我来还这个。”
章婷看向黎幸梓手中的钥匙,不禁轻笑出声。
黎幸梓不解,冷瞥了她一眼,心里十分不爽。
“暮炘老师,”黎幸梓一字一顿,“截稿日期是这周五,希望您能如期完成,还有,尽量不要让私人感情影响工作,再见。”
黎幸梓正准备扔下钥匙离开,身后传来声音。
“黎女士,你误会了,”章婷走出来,站在黎幸梓面前,她身高比黎幸梓高几公分,脚上又踩着高跟鞋,俯视着黎幸梓,脸上笑意盈盈,却并不让人觉得她友善,“我和斯烬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你实在不必因为我吃醋。”
“你也误会了,我没吃醋,你们是什么关系我并不关心。”黎幸梓说。
“那就好。”章婷对斯烬说,“那我就先走了,记得去检查。”
章婷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黎幸梓微怔,问斯烬:“什么检查?你怎么了?”
“进来说吧。”斯烬说。
黎幸梓站在原地不动,她心里有某种预感,自己一旦踏入就出不来了。
斯烬静静望着黎幸梓,眉眼松动,流露出某种动情的戏谑:“怎么,怕我把你吃了?”
黎幸梓否认:“不是。”
虽然不承认,但黎幸梓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包里的手机叮铃作祟,黎幸梓接了起来。
“怎么还没回家,李阿姨的儿子到了。”
“嗯……”黎幸梓和斯烬对视,心脏突然跳得厉害。
她抬脚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