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良久,宣颐沙哑地开了口,“那他,将会很寂寞的……”
没想到她会这么回应,尔玉有些诧异:“那你呢?”
“我?”
“你对他……”
宣颐会意,立刻阻止她说下去,浅浅地笑道:“爱情这种奢侈的东西,我从未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生于宫中,岂能不懂得?更何况在这里,是没有资格奢求得到什么的。作为联姻帝姬,也该有同样的觉悟。”
“你真的这样想吗?”见她笑容僵硬,言语倒是十分自然,尔玉的眉眼柔缓了几分,不禁呢喃道,“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这是你的觉悟,还是真情?
“但是,我并非一无所有啊。”宣颐的语气非常轻柔,蕴着绵软的温情,倒有些安慰尔玉的意思,“除了爱情,还有友情、亲情,但凡感情,都是宫墙里的奢侈品。而我何其有幸,在帝宫时有哥哥的疼爱,为了保护我他付出过很多,来到皇宫后遇见了你,教会我很多道理,让我乐观起来,拥有了一份真诚的友情。与很多人相比,我已经非常幸运了。”
见她笑着说出这番发自肺腑的表白,尔玉被感动到了,眼眶涌起了泪意。
“还有啊……信任也是宫里最难得的东西。”宣颐的笑容显得更为纯粹甜美,“子曜曾说过相信我,无论这份信任以后是否会改变,至少那一刻他选择相信我,与我而言,弥足珍贵。”
显然尔玉不清楚这些细节的事情,宣颐腼腆着道出那天君曜离开长欢殿时拂过耳边的轻语,将当时的场景又复述了一遍。
“有人跟我说,真正让人在宫里活下去的,不是君王的宠爱,而是君王的信任。我,只求活着。”
这是她的身份所注定的使命和责任。联姻者是另一种形式的人质,代表了两国交好的契约,他国有义务保障其生命安全,若无故处死或导致身亡,在违约赔偿的同时还会失信于诸国;若联姻者自行结束生命,则代表了本国违约,等同于无形中吹响了战争的号角。加上宫妃自戕本就是重罪,对宣颐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现在的状态,已是莫大的幸事。
尔玉陷入了沉默。
如果现在打碎这份纯真美好的想法,是不是太过残忍了?还是放纵无望的幻想,才是真正的残忍?
最终,她咬了咬牙:“还记得那天在千秋殿,我还没回答的那个问题吗?”
“嗯……为什么要特地设局,而不能直接将长欢殿发生的事情告诉子曜吗?”话题突然转变,说起来,尔玉一直没告诉她,她始终想不出尔玉的用意。“你说如果那样做,我就不能安然无恙?”
“本打算慢慢再跟你说,让你自己先思考,今天正好说到这些,就告诉你吧。”尔玉眨了眨眼,冷冷地说道:“如果直接让曜儿知道有人在长欢殿内下毒,宣颐,你会死。”
会死。
这两个字如一道惊雷炸开。
——这怎么可能?
宣颐难以置信地反驳道:“只要子曜下令,事实一查便知,我是受害者,怎么可能会……会死……”
“哼。”
尔玉轻蔑一笑,这个神态像极了初见她时不好惹的样子,宣颐始终不知道,每回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尔玉到底在嘲讽什么。
“何时下令,何为事实,你又是谁。你以为,这些都是由谁来决定的?”
一连串的疑问把宣颐唬住了,茫然的眼神显然在说全然不解。
尔玉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令知,如果她听到这些话,想必很快就能明白,不,如果那天让她跟着进了千秋殿,一定已经明白了。
很多事情,尔玉不喜欢女官们离得太近,懂得太多。
“你啊……”她无奈地笑了一声,声音还是冷冷的,“人家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那么真相,则是由掌权者决定的。两者的相同之处,就是只让世人看到利于自己的那一面,所谓历史、所谓真相,都是经过杜撰、修改、剔除之后的产物,甚者会与事实大相庭径,也就是欺骗。”
“我若不参与其中,只告诉他长欢殿内有毒物,且不论他知道后放之任之的可能性。他派人去查,你觉得,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她抛出的疑问,没指望宣颐能回答上来,继续说下去:“指使在殿内下毒的人,就是你。”纤纤玉指点向宣颐,尔玉将她的震惊尽收眼底,“至于目的,随意编撰一个,可以是冲着我而来,这样后果更严重些。他说你是罪犯,你百口莫辩,没有人能帮你。即便是我,也没有资格介入这件事情。”
背脊攀上一阵刺骨的寒意,宣颐整个人僵住了。
“只有当我卷入其中时,夏侯勋才能顺理成章地管理此事,查出事情的真相。”
“另一种可能,他知道有人在害你,选择置之不理纵容这种行为。待你的神智因毒发而错乱,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过后,他再出面,判处你的罪行,隐瞒中毒的事情。”
“我们想过很多应对方法,结果不外乎就是这种两种,你难逃一死。要想破局,绝不能让外人经手此事。”
——为什么?为什么?
“这只是你的揣测吧?”氤氲水汽迅速覆盖了双眸,宣颐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说道,“他为什么……”
“曜儿未必抱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皇叔,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凭借对他的了解,我很确信。”
“你哥哥不愿意让你联姻,其实皇叔,也不想接受。”尔玉叹了口气,“他担心这会是帝族的阴谋,向往皇宫里安插眼线,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
宣颐再一次,整个人如坠冰窖。
——多么可笑啊……多么可悲啊……
“宣颐,今日说这些,不是想打击你。只是借着这个机会,在你正式进入后宫之前,做好觉悟。”
“……”
“永远不要渴望能得到君曜的爱情和信任。”
“……”
“不要相信他,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不要相信他。”
“……”
崩溃,往往就在沉默的下一刻。
“其实,你们都知道是谁要害我,对吗?”宣颐闷声开了口,“尔玉,谢谢你。”
“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还有点缓不过来呢。”
“我也要主动了解些什么,这对即将封妃的我来说很重要。所以,可以告诉我吗?”
“是谁?”
她表现得不像想象中那般脆弱,竟有些冷淡的平静,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
缄默片刻,尔玉的视线重新回到今日的重点。
“是丞相,野心勃勃的甄氏。”
结合令知曾经的分析,宣颐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明白了啊……
“谢谢你。”缄默片刻,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轻柔。
换来尔玉讶异的眼神。
“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我了。”宣颐再度莞尔,将所有失态都掩藏起来。
大殿内的乐声冲破了屏障,像有生命似的鱼贯而入,隆重又喧嚣的氛围顷刻充斥了鹿阁,引起了两人的注意,极具感染力。尔玉凝神望向殿中,内心有种难言的振奋无法压抑,在这乐声的催化下开始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