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我第一次服用抗抑郁药物,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午后。

我还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应该是入冬了。我裹着一件挺厚的棉袄,蓬头垢面地被雷哥半哄半推地上了出租,司机问我们去哪儿,雷哥报了地址,收获了司机有些微妙的眼神。

那是本地最著名的精神病院,后来我在那里开了半年药。

在我差点把自己在海里淹死之后。

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我病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只是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着觉。白天起来喝酒,喝到烂醉如泥又头痛得想撞墙。偶尔清醒的时候我提笔想写首歌,却一个小节都写不出来。

首都的冬天好冷,我窝在几个平米的合租房里,只能靠着旧被褥取暖。

房租还是宣衡给我付的,下个月就到期。打开支付宝余额,里面只剩下一百五十块二毛五。

那天晚上,我用这一百五十块买了一张高铁票,去了离我最近的海边。

一直到真正踏进海里我都没想过死。

我只是突然魔怔了一样想看海,我想听海潮声,想听海浪拍打在岸边礁石上的声音。

可是等到了,我又想感受海。

我在夜色中走了一条没有人的、荒凉的小路,翻过不高的栏杆,脚底是粗粝的小碎石,我在沙子上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就开始往海里走。

我甚至都没把裤腿卷起来,海水淹过我的鞋,又淹到脚脖子,然后是小腿。

我能感觉到裤子逐渐因为吸了水而变得沉重。骤起的浪花涌过来,推挤着我,像是要把我推到岸上。某个时刻,我一个踉跄,跪在了海里。

那是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迷幻。

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有一点迷幻,因为我的记忆很模糊。

我只记得从某个时刻我突然开始呛水,大脑里满是破碎的幻象。

幻象里有很多人。我的前队友,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雷哥,傻逼二狗,我素未谋面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妈,临走时不约而同攥着我的手的外公外婆。

我好像又闻到了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张口却只是海水的咸腥。

我还看到了宣衡。

烧烤摊上的惊鸿一瞥,之后我每次死缠烂打之后无奈的样子,在一起之后他逐渐生动的眼神。还有。

“小野,留在首都吧。”他轻轻地说,“我爸妈那边我去说。”

他顿了:“我知道说这些好像有点早,但是……”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他说。

这应该是宣衡这辈子说的最露骨的一句话。

他自己都没发现,说这话的时候他表面上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手却一直在抖。咖啡被他拿起又放下,很忙的样子。

即便如此,他看着呆愣的我,还是认真、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小野。”他说,“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这句话就这样循环往复地在我耳边回放,我起先清晰地觉得是幻象,后来却不知道从哪个时刻开始当了真。

我开始着急,开始挣扎。

我的大脑昏昏沉沉,只能看到宣衡站在我不远处,他的身上披着光。

我想要光。

我向他伸手,努力地伸手。

我想要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巨大的痛苦撕扯着我,我几乎喘不过气。在某个时刻我奋力地、无望地伸手锤了一下无穷无尽的黑暗,然后黑暗被我撕裂。

我睁开眼,头顶是巨大的、黯沉的夜色。

偷偷来首都看我想要给我惊喜的雷哥和好心报警的路人以及救生员一齐围着我,我大口地呼吸着,狼狈地说:

“谢……谢谢啊。”

雷哥看着我,在旁人惊愕的眼神中,干脆利落地扬手给了我一耳光。

*

后来雷哥说对于这耳光他从没后悔过,尽管这是他唯一一次对我动手。

“你是真的欠抽,卫春野。”他这样说。

说话的时候还端着一碗小米粥。

我说“不想喝”,他说“喝了吃药”。

眼见着他又想抽我,我犹豫了一下,端碗把粥喝了。

跳海事件之后,雷哥带我看了医生。

医生说我还是有求生意志的,只是因为一直没有干预所以才会变得这么严重。

他一边说一边往病历本上写鬼画符,表情风轻云淡,好像面对的不是要哭着闹着去跳海的病人,而是普通的感冒门诊。

当然我也没有哭着闹着。

开完药我和雷哥回到走廊上。

走廊上挤满了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过去一段时间里镜子里的我。原来这个世界上生了病的人那么多。

原来我并不孤独,也并不奇怪。

在这之后雷哥在首都陪了我整整三个月。

他是我的恩人,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但是雷哥说不是这样的。

他说没有人的生命中会完全一点光都没有,只是有的人生命里的光亮一点,有的人光弱一点。命运让他认识了我,他是我的机缘,我也是他的际遇。

“我没有你的话……”他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头。

我往下接:“就像鱼没有了自行车。”

他那巴掌还是落下了。

我笑得东倒西歪,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其实什么都没有解决。

我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房租和水电雷哥负担了但还是要还的,并且他威胁我如果不还清债就又想着死遁他就要挖我的坟让我死都不安宁——

我其实挺想厚脸皮的,但抗抑郁的药实在是太贵了。

看到账单的那一刻我都有种错觉我的抑郁症在这一瞬间治好了。这么多钱我肯定不可能欠雷哥的,他也没有多富裕。

然后就是副作用。

好像有的人吃药没什么副作用,但我副作用特别大。

食欲不振反胃恶心都是轻的,我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然后头疼,疼得脑袋快要裂开。所有的症状叠加在一起,让我每天都在怀疑人生。

我怀疑这就是抗抑郁药的目的。

因为身体上实在太难受了,所以没时间想东想西。

……可我也没有太想东想西啊!

睡不着,写不出歌。我每天像个残废一样瘫在雷哥和我一起租的房子里看日升西落。

有一天晚上我又想不开了。

我跟雷哥说:“哥,不然你别管我了。”

雷哥给我削苹果,他说你都叫我一声哥了,哥不管你谁管你。

我突然没了声音。

我想到有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这么想了,也这么说了。

我说我前男友也说过,我是你男朋友,我不管你谁管你。但是场景是他辅导我考四级。

雷哥说:“然后呢?”

我说:“过了啊。”

雷哥说:“……谁他妈管你四级过没过,我问你,你前男友呢。”

这话他在心里憋了很久。

对我和宣衡,他还停留在上次来首都看我俩秀恩爱。

我老老实实地说:“被我气跑了。”

雷哥又问:“怎么气的?”

我就不说话。

雷哥看着我:“不是因为他吧?”

“怎么可能。”我说,“我又不是恋爱脑。”

是真的。

我谈过那么多场恋爱,分过那么多次手。

怎么可能因为失恋就去死。

但是雷哥不信我。

他在首都三个月,反反复复试探了我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终于好转了点。

某个晴日的下午,他又一次问了我。

他是张雷。

救了我一命的张雷。

换任何一个人来,哪怕是宣衡来问,我都不可能跟他说实话。

但是我不能这样欺负雷哥。

我说:“真的不是因为他。”

“那是怎么了。”张雷皱了眉,“你没钱你跟我说啊,再说了,你都没钱这么多年了,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

我给了他一下。

然后我说:“雷哥,我只是突然在想,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吗。”

张雷看鬼一样看我。

他说:“我懂了,你文青病又犯了。”

“首先,意义这玩意儿谁来定义?”张雷说,“我还觉着我比你活着更浪费粮食一点呢,我比你吃得多,还没你会写歌。”

“我写不出歌了。”我说。

张雷说:“你以前写过,未来还会写。”

我笑了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只是突然想到了宣衡说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那家咖啡厅。

另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我也坐在咖啡厅里。

那天我坐了一个下午,和一位女士。

她的气质文雅,态度温柔。

既没有像狗血八点档一样大骂我是带坏她儿子的狐狸精,也没有甩出千万支票让我离开她儿子。

她只是带着一双含着血丝的眼睛,问我:“卫同学,你愿意听我讲讲宣衡吗?”

阴寒的天里,我一口口喝着热咖啡,听她讲宣衡。

从小到大的优等生。

亲朋好友眼里的骄傲。

证书和奖杯堆砌出来的天之骄子,最难得的是,品行和性格都是拔尖的优秀。

咖啡见底,故事也讲到了尽头。

我听见自己机械地说:“可他说他喜欢我。”

说出这句话,我又感觉我赢了。

赢得不是很得劲。

因为宣衡的母亲卫雅兰女士——

是的,她甚至和我有同一个姓。

她并没有任何要跟我比一个输赢的意思。

她只是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喜欢你。”

她动了动唇,声音茫然:“可是,他喜欢你什么呢。”

在那个瞬间,我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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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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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流爱情
连载中谢沧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