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城,有个极其遥远的过往。
在天地灵气还初次复苏时,权力核心依旧在皇族手上。
宗门演化之初,得到允可,成为了护国武力,镇守四方的角色,国师掌管祭司和星象,国相主民政与朝堂,三方协助君主维系国家运转。
可是,这样的虚假的表象并没有维持多久。
在天地灵气彻底复苏后,修士越来越多,也相继出现了许多天骄,他们实力高朝,开宗立派,算是第一代。
至此,十大宗门初步确立。
在短短百年的时间,实力渐超王城,建立在实力基础之上的皇权迅速崩塌,王城旧制度无法适配新力量体系衰落。
在一场天崩地裂的战争过后,天阙王朝迅速崩塌。
随之而来的是音宗,趁统一散落修士,取代王城,成为新的统治者。
究其根本原因,凡人之力难抵修仙大势。
世间不再存在皇族。
反之,形成这片土地上四分五裂的局面,由各宗门管辖自己领域内的凡人与修士。
音宗入主天阙城,自然也复刻了旧阶级的分化,上城清音阁为权力顶层,居住着掌握高阶乐理,驭音杀敌的长老和弟子,下城无名,是普通百姓所居,负责乐器纸坐,基础音律传承。
上下城用一道音障分割,千年不破。
可谢尘缘却知道有一个地方,上抵清音阁内部,下达凡人弟子居所——摄音坊。
摄音坊位于上下城的交界处,面对下城还有个鬼名字,叫摄魂坊。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那些没能控制住自己,进入坊中的嫖客,魂都被勾走,再也走不出出来了吧。
摄音坊门楣从不亮灯,却夜夜亮的晃眼——千年珊瑚磨成粉,混着蛟油涂在房梁之上,风一吹,便会亮起水浪似的红光,千年不灭。
还未走近,便能嗅到一阵香甜,不是寻常熏香,似乎像桃花下酒,酿出的汽香,吸一口都叫人骨头尖发软。
谢尘缘化了形,他自觉容貌一般,眼底却没什么情绪。
上次来这的时候,脚踩在上城王朝还未覆灭时常走的汉白玉阶梯上,众星拱月。
他淡淡的扫一眼,整个金碧辉煌的坊中便迅速忙碌起来,霎时,歌舞升平;他觉得无趣,还未开口,便乐章齐停,一行人哭着嚷着下去领罚;他说吵闹,音宗上层长老个个卑躬屈膝,说要严查坊中,整改,整治......
治的那些钱财,那些从百姓那里搜刮出整顿摄音坊的钱财,大概是都进了那些油嘴滑舌的达官显贵狗嘴中吧。
可是现在,他站在灰败的石砖阶梯尽头,看着那似是不夜城的摄音坊,将上城的灯火通明遮盖的严严实实,双腿如同灌入沉铅一般,连挪动一步都显得格外困难。
“公子生得好生俊俏,看着像是外乡人,路途奔波,不如进坊......”
那妙龄少女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冷脸的行客眼都不眨,便迈入这座深不见底的深渊。
少女冷嗤一声,脸上的表情再挂不住:“区区下城人,还能如此硬气。看你走进去,究竟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谢尘缘昨日将老翁的尸体送回家中,好好安葬了去,并撕毁了柳玄给的那张信。
他被焦虑冲昏了头脑。这会儿终于有了一处地方允许他静心思考。
谢尘缘这才恍然意识到,如果柳玄不是去杀人,是为了混淆自己的视线呢?
他下山的时机偏偏是雨菂回宗门,他原本嫉恶如仇的表情变得平淡,好似他真的在短短数日想清楚那些过的事情,想明白真正的始作俑者不是谢尘缘。
可是蛇最冷血,最是脑子一根筋。
他明明可以直接找来散修的入场券,却偏偏叫给他一封信,让他来摄音坊。
谢尘缘看向摄音坊正前方,人头攒动,暗香浮起。
正厅的舞台是由一块从南海寻来的千年暖玉雕刻而成,缝隙中还镶嵌着金箔和明珠。
乐师赤脚玉足坐于其上。
琵琶弦每每拨动一下,众宾客的心便也跟着跳动起来;千年虎尾缠裹而成的玉管,吹出来的调子勾着人的魂魄。
箜篌一曲,紫檀百年。
众宾客便在这摄人心魄的乐曲声中,渐渐迷失自己。
“这天生的好曲调,怪不得是摄音坊坊主大人亲口许下世无其二。”
“好曲配妙人,你瞧瞧站在这的,哪是下城游走的鼠鼬可以比拟?这里的美人,个顶个的漂亮。”
“在我们眼里是角色,可在上层人眼了,可是入不了眼的下流货色!”
大概就像故事应该发生的那样,说出这般无理取闹的话,基本上也跟傻子无疑了。
那这类人若要论起外貌,更是被个头矮小,贼眉鼠眼诸如此类般的形容词,堆砌的毫无喘气的空隙。
“是么?”
一曲声停,汉白玉台上的众乐手纷纷噤声,沉默地呆坐在玉台上。
众人闻声抬头,便看到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斜依在雕花栏身上,一身绛色衣纱,隐隐约约透出她身上如白胜雪的肌肤。
她手中拿着一管大烟枪,说完话还不紧不慢的又吸了口,等淡淡的脂粉香气和烟气传遍整个大厅,竟让众人恍惚觉得,要比那上好的美酒醉人。
醺醺然的众人仰头,这才哄笑声四起:“坊主大人,您来了啊。”
“不来怎么知道,这些我当作心肝宝贝的妙人,到了你们嘴里,就变成了下流货色?”
女声软地要化成水,说出来的话却硬气得很,叫刚刚无脑发言的宾客无端生出些骇然:“这一曲歌喉,无人夸赞便算了,竟还有如此不识货的蠢猪。”
九唳瞬移。
她玉手撩起一名乐师的下巴,仔细端详打量片刻,蹙着眉。
“瞧瞧,我的人都被你吓得花容失色了,你说说,我要怎么惩罚你才好?”
话音落下的片刻,九唳的身影便再次闪现至那名小个子宾客面前。
“我要说你什么好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又或者是,穷日子过惯了,就不知道如今天阙城是谁当家了?”
那小人才终于懂得自己说了什么浑话,吓到酒意醒了大半。
他声音打着颤抖,看着欺压上前的九唳,哀哀求饶:“坊主大人,你放过我,放过我,是我糊涂,说了胡话,你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了。”
“你敢跪下来发誓吗?或许可以求做我的狗?”九唳扬起下巴。
这般侮辱人的言辞不叫那宾客觉得羞愧,反倒因这一句话,让他看见了生的希望。
“坊主,我求您,我是您的狗。”
男人不停的磕头,他的头上慢慢铺上一层鲜血,看起来狰狞。可他依旧不停的磕着头:“我是您的狗,主人,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九唳声音化成水,流进每个人心里,又冻成冰,刺的人心千疮百孔。
“求若是有用,这世间便不会有如此多冤死的亡魂;求若是有用,那凡人也能不遗余力得到道成仙;求若是有用,音宗就不该存在,天阙王朝就不存在覆灭一事。”
“坊主......不是这样的......”小个子男人怕极了。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偏偏九唳自己没意识到:“你怕了么?怕死么?怕我将关于你们妄议旧朝的事情传出去么?”
天阙王朝过往在城内是万万不可被提起的事,若是被音宗上层的那些权贵们听见了,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九唳却说:“你们怕,我可不怕,故而我也不会去求。所以跪下来求人,是我最最厌恶的事情。”
那人吓的呆坐在原地,九唳华贵的衣摆散开,她表情戏谑:“怕死的话就去死,死过了就不怕了,你说对不对?”
她说完这话,发出银铃一般地笑,扭着腰,走远了几步。
那人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瘫坐在原地。他呼吸粗重,遥遥望着九唳对背影,心中萌生出一种阴暗的想法,于是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想要跟上去,下一秒,从空旷的玉台上,巨大的玉柱边,射出无数细密的琴弦,削得带着尖刺,狠狠刺入那人的心脏。
谢尘缘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众人吓的四处逃乱,玉台上的乐师却视其为无物,继续奏响盛大的哀章,像是狂欢。
这里,何时变成这样了。
谢尘缘沉默地望着这一切,却察觉到极轻缓地脚步声慢慢走进,他没有转身,只是提步,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哟,这是来新客了,看着可是面生呢?”九唳慢悠悠的声音在他身后想起:“公子生得好生清秀,可当是令我神魂颠倒。”
谢尘缘头也不会。
“你以为你进来了还能走出去么?”
那女人的声音妖媚,带着诱惑:“留下你的魂晶,你便可以带着这躯干净的身子走。”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能迈出摄音坊。”谢尘缘淡淡道:“一种是规则的维护者,音宗的上层阶级。你依赖他们而生,所以他们能够自然地出入这里。”
“哦,那第二类呢?”九唳似乎被面前这个平平无奇,却在动乱中没有任何慌乱的少年人激起兴趣。
“第二种,便是没有魂晶的人。”
“哈。”九唳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笑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没有魂晶,代表着灵魂已死,代表着站在我面前的不过一具躯壳。”
“是么?”谢尘缘轻笑了声:“所以,站在我面前的,原来是一具灵魂已死的躯壳。”
九唳那张如玉一般的脸上露出半分张惶,但很快便恢复原来的样子,不屑一顾:“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谢尘缘伸手指了一下刚刚死去的那个男人:“他的魂晶,已经进到了你的口袋,对么?”
“他的魂晶?”九唳更觉得可笑,露出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来到这里的不过一群酒囊饭袋,蠢猪蠢材,怎么可能会有上好的魂晶,再说了,我偷窃他的魂晶作什么?”
“九唳,你还是没一点长进。”谢尘缘淡淡说道:“你和这些酒囊饭袋又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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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摄魂坊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