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捧来星光

窗外的蝉鸣从试探性的低吟逐渐汇聚成盛夏的喧嚣合唱,宣告着高一学年的尾声将近。岑拾膝盖上那场球赛留下的印记早已淡去,只余下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走路奔跑早已恢复如常,只是那场拼尽全力的比赛和随之而来的月光下的誓言,终究在他心底刻下了不同于少年莽撞的沉稳印记。

而昤予与食物的战争,却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随着期末压力的增大和天气的闷热,进入了更艰难的阶段。厌食的阴影如影随形,那些精心搭配的营养餐,在他眼中越来越像无法逾越的障碍。

即使是岑拾沉默而坚定的陪伴,有时也难以撬开那紧闭的食欲之门。他清瘦得愈发明显,校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像一株在烈日下有些蔫了的植物,急需甘霖。

岑拾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看着昤予对着餐盘发呆,看着他吞咽时喉结艰难的滚动,看着他因营养不足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色,以及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疲惫。

监督昤予按时喝下医生开的营养补充剂,成了岑拾新的、更艰巨的日常任务。这些装在透明小瓶里的浓稠液体,是维持昤予基本体能的最后防线,但它们的味道和口感,对厌食的昤予来说,无异于另一种折磨。

“喝了它。”晚自习结束后的宿舍里,岑拾将一瓶巧克力味的营养剂放在昤予书桌旁,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平静。

昤予的视线从摊开的习题册上移开,落在那个小小的瓶子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瓶子,指尖冰凉,拧开盖子的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抗拒。浓稠的褐色液体在瓶壁留下黏腻的痕迹。

“快喝,凉了更腥。”岑拾催促着,身体靠在旁边的床架子上,目光却紧紧锁着昤予的手。

昤予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仰头灌了一口。浓重的、人工调制的甜腻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后味瞬间充斥口腔,胃里一阵翻搅。他猛地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汗。瓶子被重重顿在桌上,剩下的半瓶液体在里面晃荡。

“不行……”他声音发颤,带着生理性的厌恶和挫败感,“太……恶心了。”

岑拾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看着昤予痛苦的样子,知道强迫只会适得其反。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那瓶被嫌弃的营养剂,瓶身冰凉,沾着昤予指尖的汗。他盯着那晃动的褐色液体,又看了看昤予因难受而低垂的头,和他书桌上散落的写满批注的稿纸——那是昤予另一个战场上的勋章。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岑拾的脑海。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瓶子坐回自己书桌前,拧紧盖子。然后,在昤予有些茫然的目光中,岑拾从笔袋里摸出一支极细的黑色记号笔。他的指尖因为长期握笔带着薄茧,此刻却异常稳定。

他低着头,凝神屏息,用那细如针尖的笔尖,小心翼翼地在冰凉的、弧形的塑料瓶身上画了起来。

笔尖划过塑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昤予起初不解,但很快被那专注的姿态吸引,忍不住微微倾身去看。

只见深褐色的瓶身背景上,逐渐浮现出极其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的白色线条:

一个小小的、穿着斗篷的身影,正单膝跪地,动作轻柔地,将一颗用银色笔点亮的“星星”,递给一个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看起来有些蔫蔫的、由荆棘藤缠绕而成的小人。荆棘藤小人的头顶,还被岑拾画了一朵歪歪扭扭、但努力向上张开的小花。

画面只有指甲盖大小,线条稚拙得像儿童简笔画,却充满了笨拙的温暖和无声的鼓励。瓶身成了微缩的画布,承载着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关于“守夜人”为“荆棘藤”捧来星光的故事。

岑拾画完最后一笔,轻轻吹了吹瓶身,仿佛要吹干那不存在的墨迹。然后,他将这个被赋予了新意义的瓶子,再次推到昤予面前。瓶身上,那个小小的“守夜人”正将“星光”递给“荆棘藤”。

“喏,”岑拾的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眼神却异常明亮,“药剂师特供,附赠睡前故事一章。喝完它,看荆棘藤能不能开出花。”

昤予愣住了。他看着瓶身上那个小小的、笨拙却无比用心的画面,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浓稠液体带来的生理性厌恶,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个人色彩的“创作”短暂地驱散了。他盯着那个抱着膝盖的荆棘藤小人,又看看岑拾平静中带着期待的眼睛。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了几秒。昤予的指尖再次触碰到冰凉的瓶身,这一次,他慢慢握紧了瓶子。他避开岑拾的视线,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拧开盖子,仰头将那剩下的半瓶营养剂一口气灌了下去。

浓腻的味道依然让他眉头紧锁,胃里依旧不适地翻腾。但这一次,他没有吐出来。他紧紧闭着眼,喉结剧烈滚动,硬生生将那股反胃感压了下去。当他终于放下空瓶,眼角甚至因为强忍而泛起一点生理性的泪光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瓶子,仔细端详瓶身上那个微型故事。

他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守夜人小人和荆棘藤小人,拂过那颗银色的“星星”,最后落在那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上。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终于艰难地爬上了昤予的嘴角,驱散了眉宇间因痛苦而聚集的阴霾。

“……画得真丑。”他哑声说,语气却软了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奇异的满足感,将那个空瓶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某种珍贵的信物。

岑拾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看着昤予紧握瓶子的手和那抹虚弱的笑意,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这比投进一百个球都让他觉得满足。

“下次画好看点。”他淡淡地回了一句,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嘴角却悄悄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这个夜晚,昤予没有吐。那个画着微型故事的瓶子,被他洗净后,安静地立在了书桌的一角,像一个小小的纪念碑。

雏形·无心插柳

这个用营养剂瓶子“创作”的微型故事,并非昙花一现。

当昤予又一次对着营养剂露出痛苦面具时,岑拾沉默地拿起新的一瓶和记号笔。这一次,画面变成了:小小的“荆棘藤”抱着一卷巨大的稿纸步履蹒跚,而“守夜人”则扛着一面巨大的、画着“ZZZ”的盾牌,笨拙地走在他前面开路。

再下一次,是“荆棘藤”在书桌前被一堆“难题怪物”围攻,“守夜人”挥舞着一支巨大的羽毛笔前来“救援”……

岑拾的“画技”依旧抽象,情节也极其简单,但每一个微小的故事都精准地戳中昤予当下的困境或心情,带着一种笨拙的关切和无声的鼓励。这些画在瓶身上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完全解读的“连载小剧场”,成了昤予对抗厌食、咽下营养剂时最大的精神支柱。为了看到下一个“章节”,他有时甚至能主动拿起瓶子。

昤予喝完的空瓶子不再被丢弃。它们被仔细地洗净,按照“连载”顺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昤予书桌靠窗的角落。阳光或月光洒进来,透过透明的瓶身,那些黑色的、简单的线条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无声地讲述着“守夜人”与“荆棘藤”在平凡日常里的微小战斗与相互扶持。

这个始于岑拾焦急之下的无心之举,这些画在药瓶上的、只为一人创作的微型故事,如同悄然落下的种子,在两人都未曾察觉的时刻,已在心底的土壤里扎下了根。它粗糙、原始,却饱含着最真挚的情感力量。谁又能想到,这堆不起眼的、画着简笔画的空瓶子,竟会在未来某一天,成为那个风靡网络、温暖了无数人的“药剂师与小说家”系列最初的、最珍贵的雏形?

高一学年的尾声在蝉鸣与试卷翻动声中渐渐清晰。窗台上,一排透明的空瓶安静伫立,瓶身上黑色的线条在阳光下沉默地诉说着,记录着两个少年在喧嚣青春与寂静战场里,用最独特的方式为彼此点亮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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韧梦
连载中昤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