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清晨才停。王恕行在酒店房间里醒来,盯着天花板上陌生的吊灯,有几秒钟的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窗外传来这座城市苏醒的嘈杂声,与他熟悉的周口截然不同,更急促,更冰冷。
手机屏幕亮着,还停留在与解逐臣的对话框界面。那个孤零零的“嗯”字,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的波纹,持续了整整一夜。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坐起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王恕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心神不宁?像个……他妈的,他都不知道像个什么。
这种烦躁里,夹杂着一种更深的困惑。关于解逐臣,关于他自己。
他不是没喜欢过女的。青春期时也对着隔壁班扎马尾的文艺委员背影发过呆,在网吧通宵时也对着屏幕里性感女星流过哈喇子。后来混地下音乐圈,也不是没有过露水情缘,男女都有过,大多是因为荷尔蒙,因为孤独,或者仅仅是“大家都这样”。
那些关系短暂、混乱,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留下点黏腻的记忆和几首愤世嫉俗的歌,什么都没剩下。
他一直觉得,感情也就那么回事。男女之间,无非是那点原始的吸引和后续的一地鸡毛。他懒得费心思,也觉得自己这块又硬又倔的石头,不配,也承不住那些细腻的东西。
可解逐臣不一样。
那家伙是个男的。首先这一点就让他别扭。可偏偏,就是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在他最狼狈、最坚硬、最不知所措的时候,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靠近他,看穿他,甚至……护着他。
不是女人那种柔软的、带着依赖的靠近,而是一种平行的、沉静的,甚至带着点冷硬的力量。像另一块石头,沉默地立在他旁边,不言语,却分担着风沙。
他想起解逐臣递过来那一百块钱时的郑重;想起他在“咆哮据点”阴影里沉默的聆听;想起他几句话逼退黑皮的冷静;想起他递过来暂住证和U盘时的淡然;想起他在河堤上说“唱真的东西,摔在地上也有响动”;想起他发来那张星盘图片,写下“牵挂羁绊”……
这些瞬间,像无数细小的、冰冷的火星,落在他那片荒芜的心田上,起初不觉得,慢慢地,却汇聚成一股他无法忽视的、灼人的热流。
他发现自己开始贪恋那双平静眼睛的注视,贪恋那总是带着冷香的气息,贪恋那种无需多言就能被理解的默契。这种贪恋,和他以前对女人的那种带着**的冲动完全不同。它更安静,也更……要命。像藤蔓,不知不觉就缠满了心脏,稍一拉扯,就疼。
他妈的,这算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产生这种……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依赖?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深想。每次念头往那个方向滑,他就强行掐断,用愤怒,用排练,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越是压抑,那感觉反弹得就越凶猛。就像现在,仅仅因为对方一个“嗯”字,他就心绪不宁了一整夜。
他决定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让他无所适从的局面。至少,要问个明白。哪怕得到的答案是嘲弄,是厌恶,也比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强。
第二个 livehouse 演出在隔壁的城市,驻马店。规模更小些,观众也更圈子化。
演出过程波澜不惊,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复排练着回去后要对解逐臣说的话。是直接挑明?还是继续这种晦涩的、打哑谜似的交流?他拿不定主意。这种不确定感让他无比恼火。
演出结束,婉拒了晚上 party的邀请,他连夜坐上了回周口的大巴。车子在夜色中疾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离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中心越来越近,他的心也一点点提了起来。
回到周口时,已是后半夜。城市沉睡在湿冷的空气里,街道空旷寂静。他没有回出租屋,而是骑着停在车站的破自行车,径直去了老居民区。
三楼的窗户黑着。
他停在楼下,仰头望着那片沉静的黑暗,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也许那家伙已经睡了,也许……他根本不在家。
他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了许久,初冬的夜风穿透他单薄的外套,冷得他打了个哆嗦。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深蓝色的小香囊,布料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
最终,他还是没有上去敲门,也没有打电话。他像个失败的刺客,铩羽而归,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出租屋走。
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透着股说不出的落寞和……怂。
接下来的几天,王恕行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解逐臣的地方。他没去通道唱歌,也没在沙河堤出现,连常去的烧饼摊都换了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捣鼓新歌,试图用音乐淹没心里那头躁动不安的野兽。
可越是逃避,那身影越是清晰。解逐臣平静的眼神,淡色的嘴唇,清瘦的轮廓,还有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冷香,像无处不在的幽灵,盘旋在他的思绪里。
这天下午,他实在憋闷得慌,决定出门透口气,去个绝对碰不到那家伙的地方——市图书馆。他想着,那神棍总不会跑去图书馆看星盘吧?
周口的市图书馆有些年头了,红砖外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阅览室里人不多,安静得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王恕行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穿梭,手指划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心里却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或许只是想找个安静且干净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就在他拐过一个书架角落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布满划痕的旧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栗褐色的柔软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晕,侧脸线条干净流畅,鼻梁高挺,唇色偏淡。
不是解逐臣又是谁?
王恕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他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想立刻转身逃走,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解逐臣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书页,准确地捕捉到了站在书架阴影里的王恕行。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解逐臣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仿佛王恕行出现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淡茶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通透,像是能一眼望进人心里去。
王恕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上又开始发烫。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脑子里一片混乱,之前排练好的所有说辞都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他看见解逐臣合上书,书的封面上印着《中国古代天文仪器考略》。然后,解逐臣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清晰可闻,一步一步,像是踩在王恕行的心尖上。
解逐臣在他面前站定,距离很近,王恕行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线香气味,混合着旧书的味道。
“躲我?”解逐臣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平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王恕行这些天来自欺欺人的伪装。
王恕行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
“谁……谁他妈躲你了!”他梗着脖子,声音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解逐臣没理会他的否认,只是微微偏头,打量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烁不定的眼神,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心绪波动。”
王恕行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住了。又是这四个字!和那张星盘图片上写的一模一样!
他看着解逐臣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这些天来积压的所有烦躁、慌乱、委屈、困惑,还有那被他拼命压抑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辛苦筑起的堤坝。
去他妈的性别!去他妈的该不该!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他受不了了!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解逐臣的手腕。力道很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解逐臣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手腕被攥得生疼,他微微蹙了下眉,却没有挣脱,只是抬起眼,平静无波地看着王恕行,等待着他的下文。
王恕行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他死死地盯着解逐臣,像是要把他刻进骨头里。图书馆里安静得可怕,他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两人交织在一起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王恕行才从牙缝里,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对……老子就是心绪波动!就是……就是栽你身上了!怎么着吧?!”
这句话吼出来,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像是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紧紧攥着解逐臣的手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是嘲弄,是厌恶,还是……
解逐臣静静地与他对视着,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流淌而过,像是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春水。他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厌恶的表情,只是那惯常的平静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
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没有去掰开王恕行紧握的手指,而是轻轻覆在了王恕行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背上。
指尖微凉,触碰的瞬间,王恕行却感觉像是被烫了一下,浑身一颤。
然后,他听到解逐臣用那种一如既往的、平淡的语调,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