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节的后劲，像烈酒，上头快，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空虚。王恕行在郑州又待了一天，参加了主办方组织的一个小规模媒体见面会。
面对那些长枪短炮和略显套路的问题，他话不多，回答得简短甚至有些生硬，全靠林菲在一旁周旋。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摆上货架的物件，被人评头论足，那感觉比在台上嘶吼还累。
拒绝了几个后续的社交邀约，他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周口的大巴。车子驶离郑州繁华的街区，窗外重新被熟悉的、略显荒凉的豫东平原景色取代时，他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回到那间熟悉的、弥漫着灰尘和泡面味的出租屋，竟有种莫名的安心。他把设备扔在墙角，把自己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一动不想动。身体的疲惫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累。那种被抛入陌生洪流、必须紧绷着神经应对的感觉，耗光了他的力气。
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被饿醒。他爬起来，煮了包泡面，稀里呼噜吃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周口熟悉的、远不如郑州绚烂的灯火，心里那点空虚感又开始蔓延。
舞台上的掌声和欢呼犹在耳边，但此刻，这间寂静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种成功的喜悦，像是隔了一层膜，无法真正渗透到他骨子里。他发现自己有点……想念那条嘈杂的地下通道，想念沙河边带着腥味的风，甚至有点想念老猫那带着烟臭的调侃。
还有……那个总是神出鬼没、说话能气死人也能点醒人的家伙。
他摸出手机，点开微信。和解逐臣的对话还停留在几天前，他分享的那个“郑州”地理位置。下面没有回复。这很解逐臣。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解逐臣的朋友圈。依旧更新得很少，最新的一条是昨天，没有配图，只有一句话：
“星归其位，尘落于土。”
王恕行盯着这八个字看了半天，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星归其位？是说他自己从郑州回来了？尘落于土？是说他王恕行这粒沙子，又落回周口这片土了？还是泛指一切回归原本的位置？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跟这人打交道，真他妈费脑子。
正想着，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竟然是解逐臣发来的消息。只有一个字：
“烧饼。”
王恕行愣住了。烧饼？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回了个：“？”
那边很快回复，这次多了几个字：“楼下，烧饼摊，多香菜。”
王恕行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几步冲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窗户，探出头向下望去。
昏暗的路灯下，烧饼摊的热气袅袅升起。摊主阿姨正忙着，而在摊子旁边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月白色的亚麻衬衫在夜色中有些显眼，清瘦的身形，不是解逐臣又是谁？他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目光准确地投向王恕行窗口的方向。
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和朦胧的夜色，王恕行仿佛能看见他那双平静的、淡色的眼睛。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猛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关掉窗户，套上外套，抓起钥匙和钱包就冲下了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咚咚作响，急切得不像他自己。
跑到楼下，他刹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走得慢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烧饼摊。
解逐臣还站在树下，看着他走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手里的一个油纸包递了过来。是刚出炉的烧饼，夹好了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给你带的。”解逐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王恕行接过烧饼，油纸包传来的温度熨帖着掌心。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他咬了一口烧饼，含糊不清地问，试图掩饰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
“算的。”解逐臣语气没什么起伏。
王恕行噎了一下，差点被烧饼呛到。他瞪了解逐臣一眼，却见对方唇角似乎有极浅的弧度一闪而过。
“操！”王恕行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解逐臣，还是骂自己没出息。
两人就这么站在路灯下，一个吃着烧饼，一个安静地看着。晚风吹过，带着寒意，却吹不散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
“演出，”解逐臣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还顺利？”
“嗯。”王恕行抹了把嘴，“砸出响动了。”
“听见了。”解逐臣说。
王恕行一愣：“你看了？”
“没有。”解逐臣摇头，“听你说的。”
王恕行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刚才那句话。他有点恼火，觉得又被这家伙绕进去了。
“台下很多人。”王恕行试图描述那种感觉，“鼓掌，叫好……但感觉，隔着一层。不像在通道里，哪怕只有一个人听，那感觉……是真的。”
“舞台是放大镜，”解逐臣缓缓道，“放大了声音，也放大了距离。通道是显微镜，照见的，是本来面目。”
王恕行咀嚼着这句话，觉得有点道理。在那些耀眼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响背后，人与人的连接，反而变得脆弱和虚假。
“林菲说，后面还有演出。”王恕行看着手里的油纸包，低声说，“去更远的地方。”
“想去吗？”解逐臣问。
“不知道。”王恕行老实回答，“外面……挺累的。”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也没啥意思。”
解逐臣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天地，见众生，最终是为了……见自己。”
他转过头，看向王恕行，那双淡色的眼睛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深邃：“你这块玉，总得在不同的光线下照照，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成色。”
王恕行与他对视着，感觉自己的影子落在那双平静的眸子里，仿佛被某种温柔而强大的东西包裹着。他忽然发现，解逐臣今天的气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些，虽然依旧清瘦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忧色，好像淡了一点。
是因为……星归其位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那你呢？”王恕行脱口而出，“你就不想去外面看看？老待在周口这小地方，给人看卦算命？”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觉得这话带着刺，可能会惹恼对方。
解逐臣却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何处青山不埋骨。我的修行，就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周口这片土地，就是他的道场，他的根。
王恕行看着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解逐臣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笃定，并非来自虚无缥缈的命理，而是源于一种极其强大的、内生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比他见过的任何拳头和嘶吼，都更让人……心折。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穿过。
王恕行把手里的油纸团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几步外的垃圾桶。
“走了。”他转身，朝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没有回头，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含糊：
“那什么……谢了。烧饼。”
说完，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钻进了楼道。
解逐臣站在原地，看着王恕行有些仓促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的黑暗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晚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头发，露出那道极浅的眉心纹。
许久，他才缓缓转身，朝着与自己住处相反的方向，慢慢踱步离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空旷的街道上，清冷，而孤独。
只是那孤独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