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摄制组来的那天,周口刮起了大风,天色黄蒙蒙的,像是把整个沙河滩的沙土都卷到了天上。王恕行一早起来,喉咙就发干,像塞了一把粗粝的沙。

他翻遍了那堆皱巴巴的衣服,最后还是套上了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松懈的黑T恤,和那条沾着油漆点的工装裤。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眉眼间带着戾气、一身落魄的自己,心想,爱咋咋地吧。

约定的地点在老体育场口那个地下通道。王恕行到的时候,林菲和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年轻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另外还有个拿着收音杆的小姑娘,看着比找解逐臣的那个丫头大不了几岁,眼神里带着点刚入行的好奇和紧张。

林菲今天穿了件更休闲点的外套,但那股子干练劲儿没变。她看到王恕行这身打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摄像阿杰和收音小杨。

“就在这儿开始?”林菲看了看嘈杂的通道,背景音里混杂着脚步声、说话声和远处车辆的噪音。

“就这儿。”王恕行点头。他需要这个背景,需要这真实得有些不堪的环境。

阿杰架起了机器,小杨举起了收音杆。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了王恕行,那瞬间,他感觉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比面对黑皮那伙人时还紧张。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那镜头,想掏出烟点上,想做点什么来掩饰内心的局促。

林菲站在镜头外,抱着胳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王恕行深吸了一口气,通道里浑浊的空气混着尘土味直冲肺管。他闭上眼,脑子里闪过老猫空荡荡的店面,闪过解逐臣沉静的眼睛,闪过U盘里黄河的水声,闪过他自己录下的菜市场的喧嚣。

他猛地睁开眼,那股熟悉的、混不吝的劲儿又回来了些。他没接音箱,就清唱。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明显的沙哑和摩擦感,像砂纸刮过生锈的铁皮,是他那首《周口道》的调子,但歌词临时改了,带着一种急促的、控诉般的节奏:

“这通道灌冷风,钢镚儿滚地皮/

嗓子眼堵着黄土,望前路灯黑黑/

他们说这地儿丧气,说这人儿没出息/

可我爹的骨头渣,还嵌在这泥里!

老马的汗珠子,砸碎在这砖缝/

老猫的店黄了,那口气儿还在顶风!

我站这破地儿,不是要谁同情/

我就是根蒿草,弯下腰……是为窜更高!”

没有伴奏,只有他干涩、嘶哑,甚至有些破音的嗓音,在通道的墙壁间碰撞、回荡,被小杨的收音杆清晰地捕捉进去。背景里是真实的路人脚步声、隐约的交谈声、远处城市的轰鸣。他的声音嵌在这些噪音里,不和谐,却异常扎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从胸腔里抠出来的。

阿杰的镜头推得很近,几乎要怼到王恕行脸上,捕捉着他眉宇间的每一丝挣扎,每一次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脖颈线条,额头上渗出的、混着尘土的汗珠。

镜头下的王恕行,有种形容不出的上镜。要说糙,这个河南土地里长出来的娃实在与当下流行的那种肤白貌美小鲜肉沾不上边,但他眉目英挺深刻,举止干净利落,平时眼见略有骨感的肌理放在镜头里竟有一种意外的性魅力,阿杰几乎看呆了。

一曲唱罢,通道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连几个匆匆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诧异地看了这个在镜头前近乎癫狂的年轻人一眼。

王恕行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放下麦克风,感觉后背的T恤已经湿透,紧贴着皮肤。他不敢看林菲,也不敢看镜头,只是盯着脚下那块被磨得光滑的地砖,上面映出他自己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林菲没说话,只是对阿杰和小杨做了个手势。

下一个地点,是沙河堤。

风更大了,吹得人几乎站不稳,枯黄的草屑和塑料袋在空中狂舞。河面被风掀起浑浊的波浪,狠狠拍打着堤岸。对岸那些灰色的楼房在风沙中显得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王恕行站在堤岸上,面对着镜头,背后是奔流不息、仿佛蕴藏着无尽怒火的颍河。

这次,他接上了便携音箱。他没有唱完整的歌,而是播放了他采集、混合的那些声音——菜市场的嘈杂,火车站的汽笛,胡辣汤摊的沸腾,还有解逐臣给的、经过他扭曲处理的、如同闷雷般的黄河水声。在这些声音织成的、混乱而富有生命力的背景音墙下,他用一种低沉、带着颗粒感的吟诵节奏,念着他新写的歌词碎片:

“他们说命是黄河水,浑着来,浑着走/

我说我是沙一粒,沉不下,也漂不走/

粘着爹的骨灰,粘着老马的咸汗/

粘着这城市甩不掉、洗不净的灰斑/

千万个我这样的,被夯成了一块砖/

砌进哪面墙,盖成哪座楼……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砖头它……心里有雷暴!”

他的声音时而被风声吞没,时而像钝器一样砸破风墙。他不再是那个只有愤怒的咆哮者,更像一个冷静而疼痛的记录者,用声音描绘着一幅属于周口的、粗粝的浮世绘。他的嗓音在风沙的刺激下更加沙哑,甚至带着点撕裂感,却奇异地与这狂野的环境融为一体。

阿杰的镜头紧紧跟着他,从他被风吹得如同乱草般的头发,到他紧握麦克风、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再到他望向那亘古河流时,那双眼睛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有被生活磋磨的疲惫,有深入骨髓的不甘,有面对浩瀚的茫然,也有一丝……与这片土地生死与共的、近乎固执的眷恋。

最后一场,在王恕行的出租屋。

逼仄的空间,斑驳的墙壁,堆放的设备和散落一地的歌词草稿,构成了最真实不过的背景。王恕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抱起他的旧吉他,手指拨动琴弦,弹了一段简单的、带着河南坠子韵味的、略显苍凉的旋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宣泄后的疲惫与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

“响动不大, maybe 没人听/

但这砖头里的雷,它自己……门儿清。”

没有嘶吼,没有激烈的节奏,只有一种认命后又不甘心的、沉默的力量,在狭小的、弥漫着泡面味和灰尘味的空间里,缓缓流淌,然后凝固。

拍摄结束。阿杰和小杨开始默默地收拾设备,林菲走到王恕行面前,看着他,看了好几秒钟。她看着这个年轻人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疲惫与某种奇异光芒的神情。

“raw。”她用了一个英文词,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低沉,“很 raw。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补充道,“但……可能是对的。这种 raw,有力量。”

王恕行没太明白“raw”是啥意思,但他听出了林菲语气里那点不同于以往的、带着审视的凝重。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送走摄制组,王恕行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直接瘫倒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回放着今天拍摄的每一个画面,每一种声音,以及自己那把沙哑得快要冒烟的嗓子。

他不知道最后剪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那些带着泥土、噪音和撕裂感的“ raw ”的东西,会不会被那个光鲜的世界接受。

但他想起了老猫的“拐弯”,想起解逐臣说的“唱真的东西”。

他做到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把自己,把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那个粗粝的、复杂的、挣扎着的周口,原原本本地,摔了出去。

响动大不大,能不能传到多远,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那块夯土的砖,里面确实有东西,闷着声,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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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歹命
连载中卫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