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平安夜

平安夜,B市有霜冻。

高速提前封闭,顾怀翡从山庄出发,开了台陆巡回市区。

霍可琳约的地方在北五环,挨着几处知名景区,路况拥堵,抵达时已超过预定时间。

冰粒落了下来,顾怀翡裹紧外套,推开车门,门童候在车旁,递上雨伞。

顾怀翡道了谢,撑开举在身前,步伐稍快,朝旁边一栋德式酒屋走去。

叮铃,金色铃铛碰撞,拱门为今晚包场的贵宾敞开。

服务生接过伞,领着顾怀翡绕过圣诞树与啤酒塔,走向花窗下的长餐桌。

丛丛白玫瑰间,古董烛台静静燃烧,霍可琳已经到了,正在喝咖啡,闻声抬起视线。

服务生拉开椅子,请顾怀翡入座。霍可琳一直看着她,直到顾怀翡摘下皮手套放在银质餐具旁,才开口:“刚才你走进来,让我想起以前的事了。”

霍可琳自己也意外,时隔六年的见面,明明有很多别的话可讲,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一句。

那年初中开学,司机送她去学校,老头的新老婆使下马威,没到校区便赶她下车。

天气说变就变,走出几百米,大雨就泼了下来。

她跑到公交站牌下躲雨,等了十几分钟,暴雨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积水漫过了鞋面。

不能冒险继续等,离学校只剩两个红绿灯,她决定闯过去试试。

一辆辆送孩子上学的轿车从她身旁经过,无人停留,她也不在意,只是握紧拳头,一个劲地向前冲。

她踩进了水坑,踩到了松动的砖,踩到了被人随手丢弃的饮料瓶,每一次她都努力站稳了。最后衣服真的太湿了,水的阻力原来有那么大,她起跳想越过路口平时矮矮的护栏,却被勾住鞋面,一下栽进机动车道里。

尖锐的滴滴警告漫天响起,右转的车队猛打方向避让,激起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她。

她花了很大力气才坐直,应该扭伤了,很疼,她尝试重新站起来,可是没有力气了。

霍可琳想哭,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些,是因为她没有妈妈,还是因为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是霍家的棋盘太大,每个人都在算计吃掉别的棋子好让自己占据更大盘面。

但她不能哭,她不能让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看见她挫败的眼泪。

站不起来就算了,还有别的办法,霍可琳双手撑地,手脚并用地向斑马线挪动。有车在转弯处停下来,亮了亮双闪,她明白自己挡路,于是挪得更快,擦破皮了也不在意。

“喂,你需要帮忙吗?”

有人朝她喊,霍可琳循声望去,看见那台两地车牌的MPV,驾驶座是个男人,副驾驶空着,车膜颜色很深,看不出车上有没有第二个人。

“需要帮忙吗?”他又问。

霍可琳没理会,成年男性对一个衣服湿透了的十三岁女孩,想要提供什么帮助。

“能听到吗?我们大小姐可以帮你。”

后车窗落了下来,隔着滂沱雨幕,霍可琳看见了那个被各大家族交口称赞的少女。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顾怀翡,在许多宴会上、庆典上,或者学校颁奖台上,她看过很多很多次这张脸,只是这一次,她们对视了。

车门滑开,顾怀翡从后座下来,逆着风也逆着雨,蹚过漫上小腿的积水,来到她身边,为她撑起一把伞。

她仰头向上望,连绵的水柱从倾斜的伞沿滚下去,在大雨滂沱的世界开辟出一片小小的安宁的空间。

“方便抱你吗?”顾怀翡问。

她点了头,然后顾怀翡俯身下来,手臂绕过后背和膝弯,将她稳稳托起。

她落在顾怀翡温热的怀里,满心茫然和其他陌生情绪,不知道要做什么,因为觉得顾怀翡不方便举伞,就试探着去接她手里的伞柄。

顾怀翡鼓励般对她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很温柔地说:“谢谢可琳。”

她那天才知道,原来女孩子身上有那么可靠的力量,还有令人安心的香味。

顾怀翡在雨中抱着她走完的那段路,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她的后盾和勇气,在每个想哭的时刻,被悄悄拿出来咀嚼。

然后就过了这么多年,她清掉了棋盘上的所有对手,成为霍家的话事人,家族里的人说她美人脸毒蛇心,做事狠辣不留情面,可她看到顾怀翡撑伞走过来,一下卸掉了全身的刺。

顾怀翡没有出声,只是坐在长桌对面,耐心地等她从回忆中抽身。

霍可琳动了动手腕,钻石腕表在烛光中熠熠生辉,仿佛能照透过往阴霾。她换了话题:“不说以前了,现在我回来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顾怀翡讲出今晚第一句话:“不了,可琳,我不打算再跟你开始。”

稀世珍宝人人都想要,霍可琳习惯竞争,被直白拒绝也不气馁,抛出提问:“为什么不呢,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我什么都有,可以给你所有一切。”

“你喜欢画画,那就专心画,不会有任何外界杂事来干扰你。我每年都会排出空档,陪你一起采风,你想去哪儿、呆多久都可以。”

“瑞晟和山庄,也是杂事?”顾怀翡问。

霍可琳理所当然:“接管瑞晟只是出于你的责任感,山庄是你安排的备选退路,如今你有我,我的就是你的,你可以只做你想做的事,自由地,不被家族束缚。”

“你会成为全球知名的大画家,我们可以在游轮上开个展,为公益组织拍卖。无聊的话,还可以成立一间公司,做什么生意都可以,我比较推荐挤占瑞晟的核心市场,看它支撑不下去垮掉,会很有趣。”

霍可琳介绍广阔美妙的未来时,双眼一直在闪闪发亮,顾怀翡只是听着,等她说完,才开口:“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可琳。”

霍可琳很意外,她在顾怀翡身边八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不是这些,那是什么呢?”

顾怀翡沉默片刻,像在思考:“或许只是一个可以回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霍可琳没再说话,像是不敢细想这句话里深藏的分量,她扭开头,示意服务生送上酒单。

优雅的Antiqua德文写着上千种酒,霍可琳一页页翻动,并没有仔细看。

良久后,她抠着酒单,道:“是因为宋宛熠吗?”

不等顾怀翡接话,她继续说下去:“可是我们也差一点订婚不是吗?”

“当年的情况,你也知道,老头的遗嘱偏向那个私生子,我需要按他的喜好表演出一种人设,为自己加分,也需要一个有实力的商业队友,帮我逐步掌控集团业务。”

“提出那个要求,我知道很过分,但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分开后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很多次,我出差经过费尔芒特公园,看到情侣牵手在河边散步,我真的憎恨命运写给我的剧本,凭什么,凭什么必须要我跟你分开……”

酒单被捏皱了一个角,霍可琳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缓了缓,语气悲伤地问:“我们真的不能重新在一起吗?”

顾怀翡回视着她,态度明确。

久违地,霍可琳又感受到那天被赶下车的无助,当年的大雨泼向她,她眼底含着一汪泪:“就是因为宋宛熠。”

“如果她没出现就好了。”

“如果她消失就好了。”

“够了,可琳。”

她的口吻越来越凶狠,顾怀翡出声喊停。

穿透泪水和雨幕,这次映入眼中的是顾怀翡的冷脸。

眼泪不受控地淌了出来,在跟至亲骨肉厮杀的时候,在谩骂中签下放弃抢救同意书的时候,在命运每个试图让她下跪屈服的时候,她都忍住了没哭——

只除了顾怀翡对她冷漠。

顾怀翡对她说:“别让我生气。”

人人都称赞顾怀翡温柔,霍可琳曾经也天真认同,但顾氏传承几百年那样一个大家族,顾怀翡被选做继承人培养训练,怎么可能真没脾气,很多事只是不够格让她在意。

她说要联姻,要顾怀翡做她的地下情人,顾怀翡只问了句“你决定了吗”,她点头,顾怀翡便摔门走了,再没回头。

霍可琳懵了,拼命打顾怀翡电话,去顾家门前堵人,托共同朋友约她,全都被回绝。

她哭了很多天,才在顾怀翡的无形愤怒中悟出一个道理。

在一起时她可以作天作地,让顾怀翡一次次证明自己在她心中地位特别,顾怀翡愿意无限纵容,前提是,她是属于顾怀翡的。

“你不要我了吗……”霍可琳流着泪问。

她曾经在市三好学生颁奖典礼上从班级里跑出来,事先安排好的几百个气球一齐飞向天空,她站在台下,对台上准备发言的顾怀翡高声呼喊:“顾怀翡!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轰动全校的表白并没有赢得心上人多看她一眼,反而母亲所剩无几的遗物被弟弟打烂,她生气给了对方一巴掌,就在生日当天被赶出家门。

佣人们忌惮女主人,不敢出手帮她,她漫无目的沿着街头游走,从白天走到深夜,走到顾家别墅围墙外。

顾怀翡上完补习班,送老师出门,转头看见了庭院灯下落魄的她。

顾怀翡问:“要进来吗?”

她摇头。

顾怀翡看了看她干裂的唇纹:“你需要喝水。”

顾怀翡转身回去准备取瓶装水,霍可琳抢在进门前拉住了她。

灯光披在霍可琳塌下去的肩膀上,仿佛很重,因为她抖得几乎站不稳。

她求救般攥着顾怀翡的袖口,用快碎掉的表情说:“喜欢我吧,顾怀翡……”

命运也有疏忽,一瞬放过了她,她听见顾怀翡松口,说:“好。”

顾怀翡喜欢被需要,喜欢被依赖,她没有想利用这一点,但的确哭得停不下来。

终于,顾怀翡不能无动于衷,叫来服务生,送纸巾给她。

霍可琳垂着视线,看着餐桌中央的玫瑰,觉得碍眼。“你恨我吗,恨我为了抢家产放弃了你。”

她没办法跟顾怀翡对视,但从顾怀翡的语气,能想象出她平淡释怀的样子。

“不会。”顾怀翡解释,“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反思自己当时的行为是不是年轻冲动,意气用事。”

“我思考了很多遍,在你赢得霍氏的前提下,我们之间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没有。”

“我帮不到你。”

“后来我慢慢接受,人力存在上限,事实就是我们没办法继续在一起。”

“你兑现了当日承诺,回来找我,这很不容易。”

“但我们不能重新开始。”

“因为我不再爱你了,可琳。”

霍可琳无声流泪,心痛得接近麻木,她没有打断,因为顾怀翡很久很久没有对她说过这么多话了。

她错过了开口争取的契机,只能顺着顾怀翡的意思说下去:“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顾怀翡沉吟:“最好不要。”

“那我想你的时候要怎么办呢……”

顾怀翡语气温和,如同答应在一起那晚,向她送去了另一块浮板。“往前走,别回头看我,可琳。”

对面响起轻微的拉椅子声,顾怀翡站起来,跟她告别。

霍可琳从头到尾不敢抬眼看,直到门口圣诞铃铛又响起,她忽然起身,朝门外全力奔去。

“顾怀翡!”

她只身冲进了冰天霜地,发生得太突然,服务生反应不及。

为顾怀翡撑伞的门童很有眼色,把遮在自己头顶的伞面移向霍可琳,左右手各撑一柄伞护好客人,然后埋头降低存在感。

顾怀翡的长款皮衣被风吹开,衣摆翻飞。霍可琳的呼吸冻做白雾,坦言提醒:“顾怀珉太疯了,我不太控制得住他,接下来他要做什么,我也无法预测,你要小心。”

顾怀翡点了点头,后退一步离开伞下,上车驶出了花园。

旁边车位,司机从La Rose Noire上下来,见霍可琳失落地站在原地,握着手机踌躇,不知该不该上前。

霍可琳看见了他,没停顿,直接问:“什么事?”

司机赶紧跑过来:“李特助联系不上你,就打给我了,说是肯塔基州遭遇暴雪,四十分钟前公司在当地的仓库发生坍塌,超过七十名员工被困,现在通讯时好时断,不清楚最新进展。”

霍可琳表情突变,返回酒屋从包里掏出被静音的手机,略过几十条未接来电和信息,直接打给助理。

司机小跑着去买单,为了避免在场外人把老板的**拿出去乱说,另外给了全场服务生超大笔小费。

他步速极快,赶在霍可琳前打开了车门,脑海中习以为常地自动规划好公司、住所、机场三点的最优路线。

红色跑车轰鸣,五秒冲出去百米远。霍可琳在电话中大致了解了情况,安排下去应急方案,李特助训练有素地一一记录,并且买好了最快的中转机票。

挂断电话,霍可琳搜索暴雪和坍塌的新闻。灾害相当严重,中南部多个州都被极端天气袭击。

霍可琳疲惫地陷进座椅,质疑自己掌权后神经是不是出现松懈。

如果她还在纽约,如果她没有掺和顾怀珉的烂事,花多一些精力跟应急团队沟通,是不是就能做好预案避免这场事故。

无用念头腾起,需要割弃,霍可琳落下车窗,把情绪释放进雨帘般的冰粒里。

恍惚想起有一年在施塔恩贝格湖,天色阴沉,也似这般下起阵雨。

顾怀翡打开了卧房的窗,外面是古树,是城堡的尖屋顶,顾怀翡从背后抱着她,依偎在窗边看雨。

她把母亲留下的成人礼带到了巴伐利亚,存进银行保险箱。再过几天便是忌日,她努力回忆幼年的亲子时光,想起的却总是母亲发现那个男人出轨后的争吵画面。

那时顾怀翡在她耳边安慰:“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会有很长很好的未来。”

不会再有那样的温情时刻了。

霍可琳被冷风吹透,升起车窗。

她是真的失去顾怀翡了。

钟表走过十一点,顾怀翡回到酒店,大厅聚集着很多人,合唱团在弦乐队的伴奏中唱起颂歌,等待祝福降临。

她刷开顶楼套房大门,客厅亮着灯,飘着肉桂和苹果的淡淡香气,但没有人在。

顾怀翡走向次卧,余光掠过餐厅,捕捉到了想要找的人。

宋宛熠坐在圆餐桌一角,面前摆着吃了大半的苹果派,举着勺子,正往嘴里塞。

“姐姐。”宋宛熠想说话,酥皮却不听话地往外掉,她赶紧拿手挡住,含糊不清地问好:“姐姐你回来了,外面是不是很堵车?”

顾怀翡蓦然松弛下来,走到她身边,不着急坐下,用指腹戳她鼓鼓的脸:“怎么偷吃。”

宋宛熠忙碌一晚上,被误会了很可怜,嚼着甜点为自己辩解:“我是想烤给姐姐吃的,可是姐姐一直没回来,复热几次,已经烤过头了,我就想着自己处理掉。姐姐想吃,我现在再去烤。”

宋宛熠着急要站起来,顾怀翡不再逗她,把她按回椅子里安心坐稳,然后拿掉宋宛熠唇边的碎屑,很珍惜地含进嘴里。

她颇正式地说:“明天吧,明天我们去山庄过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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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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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沸雪
连载中星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