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尔自房内出来,一眼就看到立在层层青绿下,惊才风逸的身影。
他换下了往日惯着的黑衫,穿上了黛色从竹纹的常服,腰间又挂上了那只青脆的风笛,端着一副君子之仪,似要从良做个好人。
“姑姑,你看!”窦亚手指上空,惊讶地张大口。
喜尔漫不经心地抬头,眼前的场景一寸寸地撕毁她的笑容,一轴巨大的画卷逐帧展开,倒映出山下无数伏首跪地的身影,响破天际的声音一遍遍响起,震得她耳廓不住地发疼:“请青叶师祖重回无尽,执掌门派剔除宵小,请青叶师祖重回无尽,执掌门派剔除宵小……”
她挥手关上画卷,转身走进谢雨亭,如往常一般给自己倒上一杯茶,仔细地品茗。
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郎殊的背影上,他似乎有所察觉,缓慢地转身。
两人的视线穿过廊亭榭院,在碧日蓝空下重合,他戴回了那日初见时的蓝衣,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喜尔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转身走进木屋,招手将窦亚哥暮绣叫到跟前来:“想不想下山去玩?”
两孩子对视一眼,惊喜地睁大双眸:“想!”
趁两孩子进屋收拾行囊,喜尔背手走向院中独立的郎殊:“你想好了,要一同去?”
若她这次声势浩大地回到无尽,就不能再像上次一般懒散,不仅要为维护门派名声出力,还要尽力铲除危害苍生之人。
现在的他无论是谁,都是与她站在对立面,若有一日真相揭露,她势必会成为铲除他的首尖力量,届时无论是她们的师徒情谊,还是什么情谊,都将通通毁于一旦。
“我还记得那日,师尊亲口承诺给我一个奖励时。”郎殊微不可闻地杨起嘴角,又悄无声息地压下去:“我就告诉过师尊,若有一日能死在师尊手里,必将死而无憾。”
喜尔眸光涌动,心上闪一阵密麻的疼,她总觉得事情远不如她看到的这般简单,他处心积虑地引她出山,又声势浩大地在众修士眼下消失,难道只是为了悄无声息地留在她身边?
两孩子已收好行囊候在一旁,她还在纠结要不要问他,郎殊侧开眸光,轻声提醒:“师尊,该走了。”
也罢,日后还有的是时间。
四人相挟下了山,山下队伍的领头人云齐见此,从人群中走出,向她拱手一拜:“青叶师祖。”
喜尔见他脸色铁青,垂首相询:“发生何事?”
云齐再一拱手,如实答道:“近日妖魔再度作乱,残害苍生。”
她背起手,眼眸深沉:“可知是谁?”
“郎殊。”云齐稍有迟疑,还是答道。
喜尔似是没听清,眯了眯眼:“谁?”
“郎殊,就是师祖您当年收的那个徒弟!”旁边的人急忙抢道,喜尔眼眸扫过他,见他身坐轮椅行动不便,脑海里就有了印象。
“你是云济?”她求证问道。
云济察觉自身无礼,压下嗓音:“是。”
她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地看向跪地的人群:“都起来吧,今日我会如你们的愿,同你们回到无尽。”
众人听此欣喜若狂,又朝她拜了三拜。
还未启程动身,山的另一头就传来苍耳的喊叫声,他背着一大包裹的药材,强硬地塞进喜尔怀中:“以后不许忘了我,还有,经常来看看我。”
她能怎么办,只好都答应了。
前往无尽的途中,云齐悄然来到她身旁,问起面具人的身份,喜尔一转眼一叹气:“他啊,是我近日从山下掳来的,不知是那一派的仙师,心气高傲得很,你可别给我吓跑了。”
云齐领会其中深意,若有所思地点头:“是。”
进入无尽山,喜尔一路顺着北走,来到一片废墟之前,冷风呼地一吹,吹散混沌的脑海,一些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在七年前,这片废墟之上建着神女的宫殿,宫殿旁是她的书阁,书阁在种着大片的山茶花……
而如今只剩下一些烧黑的焦木,横七纵八地交织着。
焦土之上,闻不到一点活物的气息。
淅淅沥沥地雨滴落下来,打湿她的衣襟,又顺着袖管而下,汇聚在指间,最终“吧嗒”一声,滴入荒芜的地面,
一道细微的亮光,从地面至下延伸,裂出一条拇指宽的缝隙,成百上千只墨蝶从中涌出,围绕在喜尔的周围飞跃旋转。
“姑姑,你看!”随着窦亚的一声惊呼,墨蝶已凝结在半空,化成一枚蝶尾戒。
喜尔抬起右手,任蝶尾戒下落在她的食指指间。
关于这枚蝶尾戒,修真界有许多关于它的传说,更有着“蝶尾一出,见血封喉。”一说,因其杀招凶险、且墨蝶性傲难以驯服,一度被当作禁物封禁。
作为修真界第一大门派,无尽最德高望重之人——青和道长的得意门生,青叶师祖收服墨蝶为己所用一事,更是成为修真界一大美谈。
七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神女在墨蝶的协助下,将嚣张跋扈的妖族余孽一举击败,又带领仙门弟子重创妖兽老巢。
可就在大战平歇之后,三尊联合长老云济抬了十数具仙门弟子的尸身摆在她的身前,以她误伤同门弟子之由,要求她卸下蝶尾戒,将其永世封禁。
自她刚才迈进无尽山,人群就开始躁动不已,此时已在三尊以及云济、云齐两位长老的带领下,寻着她所在的方位齐齐地来了。
喜尔以左手捂住右手,眼神示意旁边的窦亚,他立刻懂了,点头退到她的身后。
等她再抬手,蝶尾戒已在她指间隐形。
在这些人当中,喜尔的辈分是最高的。
除了她的直系弟子之外,其余之人都要唤她一声“师祖”
“青叶师祖,没想到老朽今生还能再见您一面。”走在前方的白胡须老者,正欲合上双手朝她行礼。
“临沧仙尊不必多礼。”她举手示停,抬目朝前方粗略一看,除了临沧、临幽、临时三位仙尊与云济与云齐两位长老外,其余之人无论是门中翘楚还是普通弟子,都是她识不得的生面孔。
“青叶师祖能在此时归来,真乃修真界的一大福音啊。”又一位老者说话,他是临沧,与临幽、临时是同胞三兄弟,他们长相相同,修为也不相上下,唯独性格却天差地别。
临沧是大哥,为人最是和善谦恭。
临幽是二哥,性格暴躁且急功近利。
临时是三弟,性格古怪且不善言语。
分辨三人的方法,乃是看他们的胡须长短,最长的是大哥临沧,胡须顺着下巴落在胸前,其次是二哥临幽,胡须落在脖颈处,一点胡须都没有的是三弟临时。
她离开这七年,有这三位坐阵,才能使无尽山仙门之首之位屹立不倒。
喜尔与他们各自寒暄了一阵,由北地移至了大殿,说起了正事。
“原本此事本当由青叶师祖您来定夺,但那郎殊,偷走了仙门之物葳闲珠,若是让他钻得空子打开无妄之门,于天下苍生又将是一场浩劫啊……”临沧哀声长叹着,眼底已涌起泪珠。
这些年他们将郎殊所做之事,都一一看在眼里。
之所以未与他撕破脸皮,一则是因他是青叶师祖喜尔的唯一徒弟,二则是因他近年来不知修习了何等邪术,修为上涨到无人能敌之境。
但他们的无限忍让,竟让这厮愈加嚣张。
若不抓紧采取措施,只怕终有一日,他们都会成为他的阶下之囚,任其践|踏与侮|辱。
“临沧仙尊不必如此,我都明白,此乃汝等不得已而为之。”喜尔行至大殿之前,负手而立。
虚空之上,一轮明月高挂。
她明白,今日不同往日,一些事情已不受控制地、正在逐步脱离她的掌控。
临沧仙尊寻上来:“青叶祖师,老朽有一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喜尔转身相对。
“吾等当日亲眼所见,青叶祖师受伤惨重,是如何修复残体,得已今日重回无尽的?”
临沧仙尊问得含蓄,可还是免不得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来,就连从开始就一言不发、进殿后就专心摆弄棋盘的云济与云齐两人也停下手,饶有兴趣地看过来。
当日那日景象原是神女为脱身,而对他们使的一个障眼法,她哪里能知道?
喜尔收了视线,微微笑着编道:“当日我自食恶果,坠下无妄深渊后,落入一灵泉之中,灵泉之水奇妙有修复残体之功效,才让我得以苟且偷生至今日。”
此话一处,惊呼声四起。
“那灵泉当真有如此之功效?”
“传说竟然是真的!”
“要是我们也能进入无妄之渊……”
议论声此起彼伏,且有离弦走板之势。
“都给我闭嘴!”临幽猛一拍桌,“哐当”一声导致桌面四裂的巨响,止住了所有人的滔滔不绝。
他举起手,恨铁不成钢地指向殿中弟子:“看看你们一个个都像什么样,青叶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想同她一般能在无妄之渊那般凶险的地界有此奇遇,你们简直是在痴心妄想!只怕你们还没靠近无妄之渊,就已被琉璃净火烧得一干二净了!”
临幽说的不无道理,众多弟子一一噤了声。
经过此一闹,临沧仙尊脸上已是尴尬无比:“青叶师祖不如先去休息?捉拿叛徒郎殊一事,由我等再仔细商议一番,明日再与师祖详细说明。”
她还未说话,云齐便掸掸衣袖,从座椅上站起来:“那就由我来给青叶师祖带路吧。”
他来到喜尔身前,长袖朝前一甩,随后吐出一个“请”字,姿态好不随意。
喜尔想到叶岭所说,他为她重建了宫殿与书阁,由曾经的北面换址到了西南面。
喜尔踏步上前,朝西南面走。
身后传来云济的哀叫声:“哎哎哎,云齐兄,你走了我怎么办?”
云齐挥一挥衣袖,无情地留下一句:“自己看着办。”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一片竹林。
周围竹叶包裹密不透光,脚下泥土湿润容易塌陷,喜尔才走了两步,就停下脚步:“无间术,你有什么要与我单独说的?”
无间之术——使用在两人或多人之间,因其空间密闭且外力难以破解,多用来商议要事与传达秘令。
“青叶师祖难道真的相信,自己的徒儿郎殊是一个十恶不赦、坏事做尽之人吗?”云齐后退两步,施施然地给她行上一礼。
他态度随意,却又处处合乎礼法。
“那你不妨说说,郎殊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齐颔首一笑,又后退一步:“您身为他的师尊尚且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弟子又如何能知道?只是那大殿之上、身居高位的三位仙尊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师祖您再清楚不过。”
喜尔点点头,略怀深意地看他一眼:“你今日所说,我已记下了。”
他再一行礼,挥手解了无间术,向喜尔行礼后,转身离开。
喜尔盯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你长大了,顾鱼。”
仿建的琅琊阁外,同样种着一片山茶花。
喜尔走近了些许,才瞧出这些山茶花被人长期用灵力维护,才得以生长地如此娇艳。
“郎殊烧毁您的宫殿那日,我觉得这些山茶花被若被毁了着实可惜,就与他打了一架,从他手中抢了过来。”
“还有这个。”他打开掌心,化出一个透明的小玉瓶,递到喜尔身前:“这是您的灵宠荣虎,当日被我一并救了下来。”
喜尔接过,朝里施了些灵力。
荣虎感受到她的气息,“嗷嗷”地叫了两声,但似乎是重创未愈,昔日随便吼一吼就可使地动山摇的荣虎,今日这叫声却如猫咪一般,“嘤嘤嘤”地尽显柔弱。
“我用灵力滋养他许久,不知为何总是不见好。”云齐低头,眉间尽显挫败。
可能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件没能做好的事情,所以才让他很是懊恼。
“日后交给我便是。”喜尔将瓶子收进衣袖,抬目端眉看着他。
“师祖为何如此看我?”他被看得莫名,伸手摸了摸脸。
“你为我做了这些事,想要我回报你什么?”喜尔直言不讳。
在她任职无尽掌门期间,与他们这些人并无过多交集,最多只是知道有这么些个人存在而已。
虽然不知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的,但经验使她明白,很少有人会愿意不求回报地做好事。
何况这对于他来说,已不仅仅是不求回报,而是冒着巨大的风险。
他如此堂而皇之地在这里建宫殿,种茶花,养灵宠……一旦惹脑了郎殊,将矛头对准他,便会是一场浩劫。
“我想要……”云齐合上双手,深深地伏下身子。
这一次的行礼,与前几次的都不同,前几次是尊重,这一次则是真真正正正的恭敬。
“请师祖重回无尽,执掌门派剔除宵小,还修真界与众生一个真正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