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殊将这番话放在心里咀磨,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无论是救他还是杀他,她都会是第一到的。
于是他施然垂首,脸上神情悲喜不明:“若能死在师尊手里,徒儿定能死而无憾。”
喜尔眉心猛跳,他倒还挺兴奋。
南疏桐缓过神来,甩起力量十足的掌风,向两人劈头盖脸地砸来,上一刻还在言笑盈盈的两人,下一刻就默契地双双退开。
南疏桐再度蓄力,直直劈向郎殊,正向另一边逃窜的喜尔见此,立刻转换脚步挡在郎殊身前,并在千钧一发之际,拿出一根缠绕好的琴弦。
这是上次见到莫音故,她送给喜尔的。
他瞬间收掌,双手将琴弦接过,捧于掌心。
喜尔拍拍身后的郎殊,两人趁机溜走。
“这些年来,每个来我这里寻求帮助的,我都会全力相助,我自认为我已是倾尽全力,却还是落人口实。”南疏桐忽然自顾自地说起来。
一席话下来,喜尔离开的脚步再迈不动了,她转回身子,身后是一大片水明木瑟、桃花太阳的好风光,她在这里躲了七年,还是没能躲过去。
“仙尊,斯人已逝。”她犹豫良久,还是开口:“再说,她真的不在我这,你莫要再疯魔了。”
对面的人迎风而立,飞扬的发丝下,无波的双眼忽然巨浪涌动:“斯人已逝?倘若我偏要强求,这天地又能奈我何?”
“你莫不是忘了,她当日发下了怎样的毒誓,你所谓的强求就是用你天下人的鲜血,祭奠你的爱情吗?”喜尔一番肺腑之言,说到中途指尖不住颤抖。
幸得郎殊及时挽救,他扣住她的手指,目光给予鼓励。
她突然觉得庆幸,郎殊没有走上这样的歧路。
“你以为你是局外人,便可以随意说教,信口开河了吗?”南疏桐指着她,恨不得戳进她的脑髓骨。
喜尔一动不动,眉眼逐渐柔顺:“苟存于人世者,没有人可以是局外人,你怎知今日的你不会是他日的我?”
“你……你?”南疏桐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什么东西好像要突破他的身体出来,却在关键时刻瞬间回缩。
再抬头,他已平静下来:“你倒是将这世事棋局看得十分清楚,那我问你,若他日你面临同我一样的场面,你又当如何?”
他说着,颇具深意地扫过一旁的郎殊,关于她们二人之间的故事,他虽不知道具体的,但他知道郎殊对她珍之重之。
曾经有一次,为了寻找能够延缓莫音故身上痛症的药材,他潜入息簿山,那时喜尔在池中沐浴,短暂地露出过一会儿真容。
与莫音故真的很像,却更年轻、更鲜活,
故而他起了,要将其的脸与身体,都夺来换给莫音故的想法,此后多次潜入息簿山,但山中毕竟是喜尔的地盘,如果下手他的胜算不大,就起来将她引出来的心思。
但有一件事,他始终搞不明白。
他每一次潜入息簿山,都能感受到另一股强烈的气息,这人日日守在山中,却从不出现,让他无法探其身份,忌惮万分。
直到他们来到无川禁地,他让阿尧几番试探,才知道这个人,竟是郎殊。
有他在,他根本没有对喜尔下手的可能。
想到此处,他充满悲哀的眸中掠过一丝兴奋,这天地之大,终究不会只有他一个人,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喜尔则坦荡作答:“我不是一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爱,若爱得如您一般惊心动魄,那便是豁出性命去又有何妨?只是这爱本是这世间最纯净美好的感情,不该沾染无辜之人的鲜血。”
他垂首听罢,恍然大悟:“原来果真是我错了。”
他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喜尔,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身心轻松地笑了。
莫音故并非从未爱过他,只是他做下的错事太多,她的死不是不爱,是为了阻止,是为了救他。
他将双臂于胸前合拢,用尽十成灵力发功。
喜尔刚要阻止,就见头顶的剑阵瞬间破开,数层光影跌落下来:“对了,帮我向你那个小徒孙叶岭道个歉,他昔年下山历练时,被妖兽围堵,我恰巧路过救他一命,之后在无川遇见他,便以救命之恩相挟,要他帮我解开身上的禁制……”
“今日和你聊得很不错,我在死前送你一礼物,也希望你们不要怪罪他,一切的罪行我自承担。”
她一掌拍向额头,造孽啊~
剑阵破开之后,山下围困的修士用最快的速度涌上山来,南疏桐挑好角度找好位置,在绝佳的时间点引体自爆,从修士们的方位看来,就是喜尔大义灭亲,将这位戕害人命的恶魔绳之以法。
众修士们欢呼着,高声呼唤她的名字,喜尔却觉得这世间的风雨,都混透骨的凉意。
她在后山为两人,立了一座衣冠冢,旁边还有一座,是止夏与琉青的。
她醒来的第二年,通过多方打听得知两人消息,可惜去得太晚,两人死在一场突发的大火中。
不是意外,也不是被害,凶手是他们彼此。
据附近的村民说,两人结为了夫妻,平日里也算恩爱,但一旦吵起来,就是翻天覆地,恨不得杀了对方。
喜尔没有预想中的难过,她知道从此刻起,琉青他,真正地自由了。
还有一座是她为自己立的,墓碑空白还未刻字,她实在想不到要刻什么,索性留个空白。
今夜她没有回去,坐在琉青墓前喝了一夜酒,那个叫“阿尧”的少年赶来,被她拦在山门外,他不仅没生气,反而以一种无奈的目光看着他:“喝酒伤身,少喝点吧。”
说完他不顾喜尔疑惑的目光,决绝转身离去。
其实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他有些熟悉。
尽管容貌、声音、姿态与琉青全然不同,但喜尔竟能从他的身上,看到琉青的影子。
或许只是恰合,天下之人何其多,有一两个相似再正常不过,也或许他就是新生的“琉青”
谁知道呢,有些事情揪得太清,反而没意思。
喝了太多酒,喜尔一觉睡到响午,她是一个,非常不喜欢吵闹的人,而那群修士非要吵着闹着和她说话,她脾气一上头,就将他们一个个拎了,通通扔到山下去。
把最后一个扔走,随着他的双脚落地,惊天的惨叫声立刻消失,媳梧山总算恢复往日的清净。
她拍拍双手,走向木屋时,发现被打破的剑阵正在被人修复,她跟着灵力的气息往山里寻,在山顶树林中,找到一直未离开的郎殊。
适才情况紧急,在修士涌上山来之前,她将他一把甩进木屋,还在屋外施了屏蔽他气息的术法,却不知他是何时溜出的,又是为何执意要修复这方残破的剑阵?
她手肘靠在树干上,随意地歪着身子:“若是你能帮为师修好,为师就答应你,给你一个奖励。”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这个剑阵可是她当初费劲心力才布下,这七年来她还修改了很多次,就算南疏桐修为高深,破了她的结界也还是去了半条命。
他若是执意要修复,只怕少不了要吃苦头。
他不说话,专心地做着手上的事情,喜尔等了他一会,实在是没能熬住,就在树下睡着了,别的她不敢说,要说睡觉她绝对是这天下数一数二,自从心疾略有好转后,她就爱上了睡觉这桩人间雅事,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无法阻止她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醒来时已夜色深沉,郎殊手上的动作早就停了,可还是直挺如松地站着。
喜尔一边说话,一边揉着酸疼的腰向他靠近,双手刚放在他的肩上,他的身形踉跄了一下,险些跌落在地上。
“师尊,我修好了。”他无力地笑了下,在她的手臂上助力,勉强地维持站立。
喜尔检查了一番,果真如他所说,一丝不苟地修好了。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可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庞,和眼上渗出血水的白绫,指责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只能够紧紧地扶住他:“走吧,师尊带你回去。”
他不走,双手一齐用力,死死地拽着她:“师尊,奖励呢?”
喜尔眉头一皱,她那只是一句玩笑话,不想被他记得如此深刻,然说出的话那有耍赖的道理?这下她是不得不被他拿捏了。
“我许下的承诺我自会兑现,你先同我回去,让我为你疗伤。”她耐心规劝着,再磋磨下去他恐怕就支撑不住了。
他还是不走,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将她反压在树干上,趁着夜色浓郁,他俯身下来:“我现在就要。”
先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地掠过,似乎在试探她的反应,喜尔稍有反抗,他便将手穿过她柔软的腰肢,把她紧紧地楼在怀中。
喜尔的大脑彻底空白,风声雨声一同作用在她的耳边,她逃不掉跑不开,任由闷气的空气将她烧得耳廓绯红,被郎殊瞧见,发出一记微不可闻的嘲笑。
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十分清晰且完整地听到了他的笑声,一时间征愣在原地。
两人无声对视,知道他什么都不看不见,喜尔却不敢向往常一般直视,找得空子就往山下逃:“走吧。”
她强撑着,不让他看出一点破绽。
他踉踉跄跄地追上来,一道墙似地堵在她身前:“师尊急什么?”
她抱起手来,不答反问:“怎么样,喜欢这个奖励吗?”
他目如星火,笑盈盈地说:“喜欢。”
她莞尔一笑:“喜欢就好。”
自此以后,郎殊行事愈加大胆,常以暧昧的姿势与语气和她说话,在无人之时、将喜尔堵在房里。
喜尔管不了,也不太想管,他这般作风就算是个傻子,都能知道他的用意。
故而在他每一次“大逆不道”时,喜尔都佯装无可奈何的样子,事后总能给自己找到台阶下。
四个人就这样在媳梧山上,足足过了有半个月,原先只是她姑侄二人,都过得有滋有味,何况如今还添了两个人,大的有大伴,小的有小伴。
只是这世间的腥风血雨还未停歇,他们能过一段的安生日子,过不了一生的安生日子。
打坐的喜尔想到这处,嘴里的糕点瞬间不甜了,亭外的雨声格外烦躁,她在窦亚的催促下进入厨房,与他一同观看正在揉面的两人。
郎殊将一身粗麻布衣穿得格外好看,大概是因为他有十足的精神气,高挑流畅的身形和大气又不失精致的美貌。
喜尔看着看着,就想起那日,她心血来潮下山了买了一堆的胭脂水粉,将郎殊强行按在亭中,手脚粗笨地为他描眉画面,梳妆抹粉。
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她,但还是任由她摆弄,直到看着铜镜中,自己那一身如饿死鬼般惨白的妆容时,他才彻底绷不住了,追着她要讨一个说法。
她不自觉地笑出声,鼻尖传来一点清凉,郎殊来到她面前,举着裹满面粉的手指:“师尊,想什么呢?”
他的脸是魅惑人心的狐,他的嗓音是山间流转的泉,他的笑是桃花太阳的绝。
喜尔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装腔作势地扼住少年的脖颈:“你做了什么?”
“什么?”他将润雅的眉微挑,装作不知情。
“说实话,否则……”她放狠话,意欲吓唬他。
他忽然间俯身,吻在她的鼻尖上,舌尖微卷清除上面的面粉,而后恬不知耻地笑着问:“否则如何?”
喜尔提起一口气,又无声压下去,幸好刚才两个孩子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看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