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媳梧山最是清净,偌大的山顶上有一汪清亮洗人的池泉水,随着葱白指尖拨动,滚在白珏玉石上发出悦耳的声音,皎白月光映上池中人轻盈的身姿。
淡紫色轻衫生动起来,长发垂入池水,几乎与月光同色。
水气渐葳蕤旖旎,池中女子身影若隐若现,不甚真虚。
松露急促从叶间滑落,窸窣声响渐甚渐近,又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
浅淡的呼吸穿插林间,似无似有。
池中女子未曾回望,只薄唇轻启。
“发生什么事了?”嗓音慵懒至极,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池泉前方松林中,有一稚嫩少年,嘴角含着一松枝,脚踩月光而至,着青衫与松叶同色,脸庞似月光一般惨淡。
“山下有人寻你。”少年低声道,断了琴弦一般,沉闷而微。
“谁啊?”喜尔音线拖长,毫无兴趣般。
“没见过,别理他。”少年杨起稚嫩口气,尚不知其中原委,就帮她一口拒绝。
喜尔哼笑,他年纪尚轻,尚可得失随心,也可任性妄为,她干脆长臂一伸,以极其舒坦的姿势靠在池壁上,略略叹气道:“哎,看来是时候挑个日子,和山下的人断绝一下关系了。”
少年眸光突地暗淡三分,口中嘟囔:“分明片刻就能做好的事情,你却非要挑个日子。”
郁闷的口气与少年的身体一同离开,再幽幽地飘回喜尔耳里。
她无奈摇头,笑了。
时至今日,她在世人眼中已“逝世”整整七年,当年她死之后,被神女所救,但之后神女外出云游,喜尔为还她的恩情,特地留在此地,为她处理一些陈年旧事。
也因此暂时继承了她的身份、记忆、样貌,还有所有修为。
媳梧山地处极南,是灵力旺盛,助修行的上佳之地,地方是个好地方,想要上山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因山脚处,被一位不要脸的“仙师”设下了一道极为凶险的剑阵,美其名曰——考验。
这七年中,喜尔坐等右等,只等来一位独具慧眼,且修为深厚的无恙城弟子,名唤叶岭。
几番探询下得知,其乃当今首屈一指仙门之首、无尽门掌门郎殊的弟子。
无尽门,也就是当初的无恙城演变而来。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但人已不是那群人了。
隐居山林这几年,她闲时里常做的,不过是烹烹茶、下下棋,要不就是静心打坐,一打就是个三五七天,这快活日子越过越长,便把这些俗世里的名字忘得七七八八。
但若是要提起这郎殊,她是断断不会忘记的。
此人不仅与她上辈子有不少纠葛,还是神女七年前伪装入世,任无尽掌门期间,收入座下的唯一弟子,得她悉心教导一身真传后,不仅练就一身韧骨,还以清雅和顺闻名修真界。
但这一切,在她见时机成熟,授予他无尽掌门一职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往日勤勤恳恳修炼只为增添修为,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维持天道平衡为仔肩之人,却在立下数道誓言、接任无尽掌门后,一日一日地让人寻不到踪影。
弟子们寻不到他,无论大小事都报到神女跟前来,让她烦忧之余不甚脑怒。
神女找过他几回,不是在漆黑的山洞里睡觉,就是宽阔的山顶上晒太阳,那姿势那模样,真是好不恣意快活。
神女这一看,心上燃过一阵灼热,是又脑又酸,脑的是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她这么一个老人家,酸的是他的这快活的小日子,恰好是她肖想了多年的。
于是她当夜就回到琅琊阁,耗费整整一夜心思,谋划了一场精妙绝伦、毫无破绽的“假死”计划。
等她两眼一闭嗝了屁,没了她的庇佑与帮衬,看他还敢不敢如此散漫?
计划果真如她想的一般顺利发展,她在众人眼下走火入魔暴体而亡,之后便悄悄咪咪地带着胞弟幼子窦亚来到媳梧山上,交给了喜尔,自己一转身,于这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年来,关于外界的事情,喜尔没有特意探知,也就知之甚少。
听到叶岭自称,乃无尽掌门郎殊之徒时,喜尔顿时老泪纵横,觉得神女一番苦心终究没有被辜负,这桀骜不驯的少年因她的离去而悲愤交加,而后化悲愤为力量,并牢记她生前遗愿,正在带领着无尽走向辉煌。
然而事实证明,美好的结局,只能是幻想。
叶岭话锋一转,提起了这些年她的“好徒儿”郎殊做的几桩“顶好”的事。
师尊死后第一年,他一把火烧了她的书阁。
师尊死后第二年,他杀死了她心爱的灵宠。
师尊死后第三年,他掘了她的坟墓,洒了她的骨灰。
……
好吧。
是她想多了。
神女之前就与喜尔说过,当初将他从尸山血海中拎出来时,她就知道,想要教化此子,难。
同门鲜血淋漓地死去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清透的眸眼中看不出一丝挣扎。
故而在她欲将他带回无尽,收为首徒时,遭到了无数反对。
言语之间明里暗里都在说,他能将爆裂情绪隐藏到如此地步,可见其心性极冷,日后必是一大隐患。
但神女不信邪,隐患什么的,她也不在乎,旁人不知她为何如此固执,她自己却心里门清。
少年立在身前,坚毅的黑眉上滚了春雨,顺着眉骨而落的瞬间,扑面而来的俊毅气息挡都挡不住。
他顶着一身傲骨,顺从地跪在她身前,于他心中划分出她与旁人的不同,淡雅的嗓音中惨了两丝压抑的暗沉:“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她对他的欢喜便再也藏不住,不仅一意孤行地将他领回了无尽,还为排除众议、散出消息此生只收这一个徒儿。
想到这里,喜尔还是想不到,神女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他对她愤恨不满到如此地步?以至于能让他掘了她的墓,还洒了她的灰?
她当年以死阻挡他入魔,却最终还是失败了吗。
当年他是为了救她,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一记鬼哭狼嚎的声音,横冲直撞地灌进耳骨:“啊!”
接着是窦亚生无可恋的呼唤:“姑姑!”
喜尔摇头叹气一条龙,从池水中走出来。
到房中梳起发髻,将满头的发丝尽数挽起。
一年前,她曾在媳梧脚下遇上一名上山采药的药师。
那时风雨正盛,山间路滑,让他不小心一个出溜滑了出去,再一个不小心遇上了悬崖,悬崖不高,但是后半生想要离开床铺是不可能了。
喜尔一时心软,便救下了他。
谁知,他就此赖上了她。
只因那时,生死之间,他仍有余心看见一“女鬼”,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无奈她只好出现,“告诉他”她不是什么劳什子“女鬼”
原是萍水相逢,本该就此别过,不想他却医者仁心,看出折磨她多年的心疾,铁了心要为她治好。
年少时她也曾痴迷助人,能理解几分这仓老头的医者仁心。
在他的药阁,以灵力助他医治了几桩疑难杂症,让他因此“神医”之名大振,求医之人络绎不绝。
但不乏有难以攻克之症,他虽有医人之心,却无救人之本,如热锅蚂蚁踱来踱去,才猛一想起,喜尔曾与他说过,若是有事寻她,就来媳梧山,如今便是火急火燎地来了。
窦亚于前方,踏着匆匆的步子,两腮气得鼓鼓囊囊,直直地冲进来,将喜尔身前茶水抢过,仰头一饮而尽。
一行动作像足了委屈的小媳妇,喜尔一手捻茶杯,一手撑脸颊,慵懒发问:“发生什么事了?”
窦亚不回复,手掌捂住胸口,夸张地大大吸气,又捂住耳朵:“实在是太难听了!”
什么难听?答案来了。
苍耳跟着进来,嘴里在不停念叨,语速太快,仔细听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额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神情也似活吞苍蝇般。
原来是被下了凝语咒,中咒之人会反复说话,时间越久语速越快,直到将喉咙榨干,窒息而亡,成为一个,说话说死的人。
这咒语由她所创,不过那时刚得了修为,觉得新奇,胡闹贪玩罢了。
窦亚一贯不喜欢苍耳的唠叨,他下山接他这一遭,估计是受了不少折磨,积怨成了愤恨,才会做出此举,想要让他干脆一次性说个够,下次再见面他最好能一言不发,做个哑巴最好。
果不其然,她刚替苍耳就解了这磨人的咒语,苍耳就猛吸一口气,拿起茶壶将茶水一骨碌灌下喉咙,又“叭”一下,摊坐在地上,胸膛大口喘气,双手颤抖的指着窦亚:“你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窦亚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无辜且悠闲地晃着腿,听见他的质问,慢悠悠地抬头,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忘了。”
“你!”苍耳气结,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先是一声嚎叫,再一边用拳头猛捶大腿,一边用眸光偷瞄喜尔,模样滑稽且逗趣:“可怜我这一把年纪呦的老人家喔,要被你们这两姑侄害惨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