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莱决定为远道而来的朋友举办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这是所有客人都能享受到的,你们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也要有!”
小孩兴致高涨地向他们递来一束花,花瓣上还沾着圆滚滚的露水:“来参加吧,今天晚上属于你们的篝火晚会!”
花束是艳丽的红粉,这是船上少有的色彩。
船很喜欢这束艳丽的花——至少禾叶认为它是喜欢的,自从将花束编入细密的藤蔓之后,船总是摇晃着藤蔓带着花朵轻轻晃动,像是在摇头晃脑地得意着这新加入的美丽佩饰。
“你把它想得太聪明了,它只是一艘船,”知闻如此说,“一艘船或许会有自我意识,却不会聪明到明白自己喜欢这束花。”
可它确实在为这束花快乐。
禾叶盯着摇曳的花,没有反驳。
与伙伴踏上旅途的这些日子,她好像将名为“知闻的想法”这本书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他总是在害怕,尽管禾叶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他总是想逃开,尽管他面前并不是危险。
他不愿意和人接触,不想将自己的心思展现给外人…
其实知闻是个有点麻烦、不太好理解的人类。
禾叶迟钝地运转着自己的金鱼脑子,得出“没关系,知闻只是不太习惯,他更不会伤害我”的结论,愉快地接纳了知闻的所有话语。
就像现在,他并不是想否认什么,他仅仅是觉得这只是一艘船。
人类无法理解金鱼会说话,就像知闻此时无法理解船会因为一束花而愉悦。
但禾叶明白,因为她仍是一条金鱼。
她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还是那条险些在沙漠中溺死的金鱼,可那一瞬间的窒息依旧包裹着她,她像是被捕捉、被蛛网缠绕的鸟,每时每刻都被那种将要死去的感觉困于另一个世界。
回到脑海中的记忆让她分不清自己曾经到底是什么…
她是金鱼、是人类、是研究所的员工、是博士的孩子。
分不清。
认知与记忆是不同的,她以为自己可以看清,可忽然归来的记忆如洪流一般将她冲垮。
我真的是博士的孩子吗?我真的从那栋屋子离开,成为人类了吗?我究竟是什么?
她开始思考这些毫无意义,她可能这辈子也弄不清楚的问题,最终又将疑惑抛入深不见底的记忆汪洋。
午夜梦醒时,她会靠在窗边,远远地看那栋曾经安置她躯体的屋子。
她看得见吗?明明沙漠那么黑那么空,她只能看见无尽的黄沙,可那栋屋子像是烙印,就算她离得再远也能把每一处细节记得清楚。
破败的屋子、破败的床。
躺在屋子中间快要死去的是她。
也许我早就像其他金鱼说的那样,为了离开沙漠变成生鱼片,也许现在的一切是我在死之前做的梦,我以为我曾经是人,因为我想离开沙漠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不,我还没离开沙漠呢。
我依旧停留在这片看不尽头的沙漠中。
她叹了口气。
天、禾叶叹了口气!
知闻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的天空,那片蓝天好好的,高悬的云没有变成什么嚇人的黑洞,周遭的物品也没有忽然跳起来给他一个左勾拳。
可他还是瞪大了眼睛——拜托,他居然看见禾叶叹了口气。
这绝不是在歧视禾叶作为人类有的正常生理机能,但、天呐,金鱼脑子居然也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叹气!
好吧,看来她真的很想参加那个篝火晚会。
“篝火晚会其实、”知闻艰难地把“就那样”三个字憋回去,“还不错,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试试看,说不定黑煤球给你准备了什么了不起的惊喜,当然,我可不觉得那会是什么大好事,她可是会离家出走的坏家伙。”
禾叶茫然地眨眨眼:“所以我们会去参加篝火晚会?”
“没错,”知闻撇撇嘴,“这应该是你喜欢的回答。”
是的,禾叶喜欢这个答案。
但她认真地说:“她不会只为我准备惊喜,假如有惊喜,一定会有你的那份。”
知闻有些噎住,他小声说:“惊喜对我而言毫无用处,反正我一点也不期待。”
禾叶盯着知闻的脸,辨认出装作不在意的十分在意。
她点头:“嗯,我明白。”
小莱说过的,这种时候不要揭穿对方会让对方更舒服点。
金鱼脑子看着知闻不动声色撇开的脸,有点迟疑。
应该会更舒服点吧?
篝火晚会筹办者、馊主意提供家、离家出走未遂中道回来的小黑煤球正在辛勤编花篮。
移植到家门口的那树花活得极好,现在正是开花的时节,那些坚韧的花朵在贫瘠的土地上依旧摇曳着身躯。
小羽喜欢这棵花树,他总是拎着水壶,看着水流从壶口涌出,好像这样就能听见花的歌唱。
于是在听见姐姐说想为两位初来乍到的客人准备礼物时,他说:“不如送他们一些花吧,没什么是比那花朵的芬芳更迷人的了。”
尽管姐姐在最初就送去了一束花,但那只是一束没有经过剪裁、最朴实简单的花,他们还有许多花样可以试着玩。
“编花篮怎么样?”他提议,“前几天斯克里布舅舅教给我的,我可以教你。”
小羽希望自己能为姐姐提供帮助。
但“帮助他人”对小羽而言是件困难的事情。
至少在绝大部分人看来,他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就已经很不错了。
帮助他人?醒醒吧,他是个走不了路的人,怎么能帮到什么呢?
看看他的腿和那脆弱的身体吧,他是个搬点东西就会累得气喘吁吁的可怜虫,何必奢望那么多呢。
许多人不理解他,包括斯克里布舅舅。
斯克里布舅舅并不在意自己能否做到什么,对他来说“能做到什么”不重要,他更在乎自己做的在康兰眼中是不是对的。
但姐姐是明白他的。
小莱知道他想要以自己的努力去帮助他人,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也不是活该被嘲笑的。
“花篮很好!”她惊喜地说,“没什么比这个主意更好的了!我就知道你会想到有趣的东西,我去找找材料,我们来做最漂亮的花篮!”
就是这样。
小羽应着“嗯”,眼睛弯弯。
因为姐姐,他渐渐确信,自己不需要帮助那么多人,只要能帮助到爱他的人就是最棒的了。
小羽的手很巧。
也许是为了弥补那双腿,他在制作精细物品方面比小莱做得好许多,这是独属于小羽的天赋。
他低着头,手指轻巧地带过藤蔓,从容得好像手上落着会自己跳舞的绳索。
花篮在他手中成型。
小小的花篮装饰着缤纷色彩,他将花篮捧起,送到小莱眼前:“时间不太够,只能做成这样,要是他们喜欢,我可以试着编一个更好、更漂亮的。”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但在我看来它已经足够好看了!”小莱将花篮高高举过头顶,发尾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起来,“我们小羽就是很厉害,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孩子!”
小羽眼睛弯弯:“姐姐也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孩子。”
姐弟两的互相吹捧让花篮上的花都羞得藏到叶片之后,当禾叶拿到花篮时,那漂亮的小花才欣然露脸,在黄沙中伸展着身躯。
知闻环着手,视线一下又一下地从花篮上飘过。
他当然不是在意花篮有没有他的一份,只是这个花篮也太小了些,也不算多精美。哈,这就是禾叶所说的“会给我们准备惊喜”,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算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超级惊喜?
“知闻哥哥,这个是给你的。”
知闻低头,看见小黑煤球的弟弟摇着轮椅来到他身边。
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从身后摸出一只花篮,笑脸衬得花都要落败:“姐姐说要悄悄地给你…我现在这样算是‘悄悄地’吗?”
知闻伸手指勾住花篮,小玩具在指尖轻荡,晃出一道粉红的轨迹。
“你姐姐可真是别出心裁,”他勾手把花篮放到禾叶边上,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马马虎虎吧。”
两只小花篮紧紧挨着,花叶交缠,像是要抵死缠绵一辈子。
垂下的叶片被花篮主人撒上几滴水,圆滚滚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最终砸在木头桌子上,漾开一圈水痕。
小羽没问他喜不喜欢花篮。
不需要问他也知道,知闻一定是很喜欢的。
小男孩捂住脸偷笑,姐姐告诉过他,这个大哥哥是“就算喜欢也绝对不会说出口,好像说一句话会要他的命一样”的人,他还记得姐姐那时候叉着腰吐槽的模样,一副恨不得拿铁锹把大哥哥的嘴撬开,让他好好说话的气势,看起来可有意思了。
果然,嘴上说着“马马虎虎”的大哥哥小心地把两只花篮移到其他人经过时不会撞到的地方,动作轻得好像花篮上停着一阵风。
知闻回头就看见小男孩偷笑的傻样。
“…小孩,”他想要敲敲对方的脑瓜,“笨小孩。”
和他姐姐一样,偷笑应该转开脸,眼睛都笑弯了还以为捂住嘴就可以挡住,怎么可能啊。
难得有了点大人担当的知闻撇撇嘴,决定不和笨小孩一般见识。
而另一位“笨小孩”已经跳进所有人视线的中央,挥舞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扎好的小红旗喊了起来:“这将会是最最最愉快的夜晚!大家一起跳舞、唱歌!热闹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