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威举起右手，轻轻摆动，两名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孟朝夕抓起来。
孟朝夕被迫放开了张晓梅，她眼神凌厉，恶狠狠地盯着李明威。李明威把玩着手里一对核桃，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身手好，但这么些人呢，还是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姐……姐姐……”张晓梅想要伸手拉孟朝夕，可伸出去的手却扑了空。
沾着血的银票没有塞牢，从孟朝夕的怀里扬起，飘飘荡荡撒了一路。
李明威向前踱步，捡起地上的银票在手里翻转着、审视着，唇角扬起，笑了起来，笑纹打横落在了额头上，可再往下，这人的双眼却充满了恨意，整张脸都阴森、可怖。他再往前两步，拎着银票的一角放在孟朝夕的脸前，说：“找到了。”
孟朝夕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李明威。
李明威继续得意的大喊一声：“找到了！她盗取的赃物！”他忽而转身，指着张晓梅说：“怎么，还想拘捕吗？”
“来人。”他再一招手，两名手下大步走到了张晓梅身边，双双举起手里的刀，以刀代棍，落在了张晓梅的身上。刀虽没有出鞘，却并不妨碍发挥它们本来价值。而钝器有时候比利器更加残忍，因为被打的人并不会马上死，而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被绝望、痛苦、伤痛、破裂研磨致死……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孟朝夕从害怕到慌乱，再从慌乱到恐惧，大声叫喊道：“不要……张晓梅……”到最后只剩一句句带着哭腔的“凶手……你们杀了她……杀了她……”
她想上前，却被人拦得严实，身体的力气被人一点点地抽掉，慢慢地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啊……啊……”张晓梅开始还能叫几声，不过片刻，就一动不动。一股股暗色的水流从身体下沿着石板的缝隙，缓缓地向地势低的地方流去。
李明威走过来蹲下，捏起孟朝夕的下巴缓缓地抬起，冷声道：“凶手？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日孟姑娘可是也想杀了我。”话一落地，他忽然起身，从旁边人的手里抽出了刀，向孟朝夕刺去。孟朝夕依旧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毫无抵抗力的死人。
“李大人。”李明威停手，向路的尽头看去。
月光下，两个挺拔的身影并排而立。
两人同时向前，踩着路边大树的影子缓缓而至。
孟朝夕抬头，与林琅四目相对。
林琅身边站着一名身着官服的男人，那人宽肩窄身，面容开阔而硬朗，声音虽低沉却有力，问道：“您这是做什么？”来人正是临驿县县令王玉翎。
李明威没有丝毫被人戳穿后的慌乱，将刀重新插进侍卫的刀鞘里，接过右手的核桃，继续把玩着，说：“此女来历不明，人赃并获，正打算就地正法。敢问一句，王大人今日当真要管这闲事？”
话罢，李明威冷笑一声，继续嘲弄道：“你最好自己掂量掂量，管得起吗？”
“来历不明？”王玉翎讪笑，他从容的样子着实让李明威觉得心里有些没底。
王玉翎向前一步，低声说：“她可是姓孟？整个华都有几家人姓孟？李大人怕不是离开久了，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孟？”天下无人不知当朝首辅孟崇渊，看年纪，若是此女真与孟家人有关联，该是孙辈。只是孟家人怎么会让自家女子流落在这上无着落、下无根系的边陲之地？怕不是为了脱身，联手诓骗自己。
李明威又看了看林琅，谁不知道怀德王府小王爷含章公子才华横溢，心比天高，一般女子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莫不是他早已与孟家人暗通款曲，所以才这么有信心能再回到华都？想到这里，他看林琅和孟朝夕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复杂了起来。
林琅蹲下来，用袖子轻轻擦掉了孟朝夕脸上的泪水和血迹，然后解开了孟朝夕脖子上斗篷的绳结，斗篷落在了地上。林琅又解开了自己的领口，将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了孟朝夕的身上。
孟朝夕全程一动不动，好半天才问了一句：“她……死了吗？”
李明威扭头，看一眼对张晓梅下手的那两个侍卫，一人得意道：“早就死了。”
孟朝夕握拳狠狠地攥紧，起身向张晓梅走去，在快要走到身边的时候，却又被那两人拦住。
“滚开！”孟朝夕冷声道。
感受到语气中的压迫，这两人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明威。李明威转身看了看林琅，再看看王玉翎，最后冲那两个人摆摆手，那两人才让路。
孟朝夕走到张晓梅身边蹲下来，将领口解开，解下大氅盖在了张晓梅的身上。
冷风吹过，一枚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了孟朝夕的额头上。这个位置，正是在西凤阁里，头顶血滴下的位置。两股记忆对抗、重合，舞女泣血的脸和张晓梅奄奄一息的脸也慢慢重合。
孟朝夕整个人都忍不住瑟瑟发抖，下一刻意识消失倒了下去，林琅匆忙上前，抱住了孟朝夕。
孟朝夕闭上眼睛缓了一口气，抬手推开了林琅。不过片刻，雪花已经落在了地上薄薄的一层，浅浅的白却盖不住血流过的地方。
她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迈开步子向路的尽头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如同小时候一样。
“谁让你……”侍卫还要拦她，她左手挡下，右手迅速抽刀然后向身后掷出。刀锋越过雪花，插在了李明威的官帽上。李明威捂着头顶，又惊又怕道：“你……”
正欲上前，却被王玉翎拦下，说：“李大人！今日的闹剧就到这里吧，我想太子和长公主都不想把事情闹大。”李明威这才不得不作罢。
林琅匆忙跟上，吸了几口凉气，肺里实在搅得厉害，整个人难受极了，可此刻，他只想要追上孟朝夕，然后陪着她。
“孟朝夕……孟……”林琅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好容易稳住了，却看到孟朝夕走得更远了。他压抑许久的怒气、病气，还有娇生惯养的臭脾气，忽然就不受控制地全都冲了上来。
他快跑几步，拦住了孟朝夕，质问道：“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孟朝夕推开了林琅，眼眶泛泪，大声道：“她就这么……就这么在我眼前被打死了，光天化日，被打死了！林琅，这个世界没有王法吗？你告诉我，没有王法吗？”
她拽住林琅的袖子，继续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只要早上一刻，说不定……说不定就还能……救她……”最后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孟朝夕已泣不成声。
林琅看到孟朝夕的眼泪，心头怒火早已散去了大半，他抱住孟朝夕说：“都过去了……真的……过去了……”
孟朝夕整个人都僵硬着，她握紧了双拳，在林琅耳边低声呢喃：“你告诉我，为什么所有的世界都一样烂……为什么……”林琅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可孟朝夕只觉得那温度烫得她浑身发痛。她僵硬地被他拥着，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但张晓梅身下洇开的暗红血迹，却在她眼前不断放大、蔓延，仿佛要吞噬这世间所有的白。
“这个世界本该如此。”林琅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却又试图安抚。临了，他实在无法骗人骗己，终是松开了孟朝夕，缓缓道：“弱肉强食，权力倾轧，金钱至上，天地不仁。王法？”他冷笑一下，带着落寞与悲悯，继续道：“从来只约束弱者。”
他话说得冷漠，冷漠到孟朝夕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孟朝夕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林琅踉跄了一下，压抑的咳嗽终于冲破了喉咙，他侧过头剧烈地咳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孟朝夕看着他，眼神里的悲愤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空洞所取代：“所以你随波逐流？或是你也曾经像那位李大人一样，权衡利弊，挥金如土，狐假虎威，草菅人命！”她一字一顿，让愤恨胀满了整张脸，整颗心！
“你！”盛怒之下，林琅抬起了手……意识到自己失控的情绪，他悬在空中的手掌终是空握了一下，最后放了下来，说：“对不起。”
孟朝夕不再看他，踏着浅浅的雪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踩出了一道长长的印子。
片刻后，雪似乎下得大了些，鹅毛般的雪片落在她单薄的衣衫上，散落在发间，却盖不住她满身的血腥与绝望。那背影挺直，却又脆弱得像随时会被风雪折断的未出芽的梅花枝。
林琅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肺间的绞痛几乎让他窒息，那股熟悉的、被压抑的骄纵与怒火再次升腾。他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朝她背影吼道：“孟朝夕！你给我站住！你又能做什么？回去杀了李明威吗？然后呢？被乱刀砍死，还是被押赴刑场？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这就是你对张晓梅之死的交代？这就是你凛然高傲的正义？这就是你质问我、质问这天地无情的答案？”
孟朝夕的脚步顿住了，她迟迟没有回头。从被捕至今，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一刻，她曾经佯装的深度与无数次无意义的拷问，就这么血淋淋地被林琅戳穿了。她看似对人对事样样上心，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那都是装的。真实的她自卑又敏感，自私又冷漠，虚伪且无情。
林琅缓步上前，绕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声音因激动和病痛而沙哑：“我们都尽力了，不是吗？”他顿了下，再道：“今日若不是我跟王玉翎，那么你也……”
孟朝夕气极：“所以我该感谢你们，保下了我这条命吗？而张晓梅……就活该成为一个玩物，亦或是一场权力游戏里无足轻重的牺牲品？”半晌，她才道：“她的命就不是命吗？”
林琅无言，事实上，他确实觉得有些人、有些事在有些时候可以无足轻重。
“放开我。”她低声说，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激烈，只剩下全然的疲惫。
林琅看清了她眼中的荒芜，心头一紧，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
她转过身，冰冷的目光越过漫天的飞雪，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那片被雪与血浸染的土地。李明威等人早已离去，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一些无声的冤屈。
“林琅，”她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有多糟，我亲眼见过了，一次又一次。”
她顿了顿，雪花落在她长睫上瞬间融化，像一滴迟来的泪：“让我一个人呆着吧，此刻……我只想一个人。”
这一次，林琅没有再阻拦。
他看着孟朝夕一步步走入越来越密的雪幕中，单薄的身影渐渐模糊，仿佛要被这漫天风雪吞噬。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消化这刻骨的悲痛与愤怒，也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再抬眼时，视野里已没有了她的踪影。
“公子……”
“跟着她。”林琅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赵晓磊低声道，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与担忧：“确保她的安全，还有……别让她发现。”
“是，公子。”赵晓磊悄无声息地融入风雪。
林琅独自站在原地，雪花落满肩头。王玉翎处理完现场，送走了李明威那座大佛，快步走了过来，叹口气道：“王爷，身子要紧。”
林琅沉声问：“她真得是孟家人？”
王玉翎回道：“是与不是重要吗？”
林琅抬眼看他，王玉翎这才道：“前些日子老师给我来了信，有个庶出的孙女在省亲的路上被歹人掳走了，让我多加留意往来商队，若是发现了……就暗自处理掉，与信一起的还有画像。”他说到此处稍稍停顿，林琅下意识地再定睛看他一眼。
王玉翎无奈地笑笑，满是自嘲：“豪门世家后宅深院那些事，我可能这辈子都猜不透，只是……可怜了这小姑娘，无论是不是真被掳走，怕是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回不到首辅府了。”
没一会儿，风雪更急了，终于将地上的血迹完全掩盖。这一场大雪后，很快便能洗掉今日的痕迹。
远方，赵晓磊吃力地跟着孟朝夕。
又不知过了多久，孟朝夕终于走到筋疲力尽。她抬起头望天：没想到雪夜还能看到月亮，十五的月亮可真圆。
28-29停更～28出去玩，29要再推一下细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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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夜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