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衣角
《深渊》的后期制作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完成。沈逐白在发布会上的惊人之语，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冷水，激起的波澜远超预期。舆论出现了分裂，一部分人赞赏他的勇气和对演员的保护，另一部分则抨击他炒作、狂妄，甚至质疑他与程野的关系。
程家保持了沉默，这种沉默更像是一种积压着怒火的观望。周谨言那边也暂时没了动静，仿佛在暗中蛰伏，等待下一次机会。
电影送审后，出品方举办了小范围的内部庆功宴，地点选在一家隐秘性极高的私人会所。经历了拍摄期的煎熬和发布会的风波，所有人都需要一场释放。
宴会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工作人员们互相敬酒，庆祝项目的顺利完成。程野作为男主角，自然是焦点之一。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周旋于众人之间，喝酒干脆，谈吐风趣，仿佛已经完全从之前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只有一直留意着他的林深知道，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程野喝得比平时要多，像是在借酒精麻痹着什么。
沈逐白依旧是宴会上相对安静的存在。他穿着简单的深色毛衣，站在角落的落地窗前，身姿挺拔。他比程野还要略高一些，此刻微微垂眸看着宴会场内，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很少主动与人交谈，有人来敬酒便礼貌地回应。他的目光偶尔会定格在人群中的程野身上，看到他与旁人谈笑风生的样子，眼神平静无波。
酒过三巡，宴会接近尾声。不少人已经带着醉意离去，现场渐渐安静下来。程野不知何时也脱离了人群，独自一人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他松了松领带，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有些迷离，显然醉了七八分。
沈逐白看了看时间，准备离开。他放下酒杯，朝着门口走去。
经过走廊时，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看了一眼靠在墙上的程野。
就在他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伸出，带着酒后的绵软力道，轻轻抓住了他毛衣的衣角。
沈逐白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抓住他衣角的手攥得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沈逐白低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然后缓缓转过头。
程野没有抬头看他，依旧垂着眼眸，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极轻，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从未在他清醒时显露过的、近乎卑微的依赖，模糊地呢喃道：
“别……别丢下我……”
这声呓语如同羽毛，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沈逐白的心口。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宴会厅里残留的喧嚣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远处隐约的谈笑声，和两人之间这突兀的、脆弱的连接。
沈逐白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试图挣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衣角传来的、属于程野的体温和那细微的颤抖。这句无意识的呢喃，比任何清醒时的对峙或表演，都更直接地剖开了程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恐惧——被抛弃，被孤立无援。
那个在镜头前桀骜不驯、在舆论中强装冷静的程野，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内里那个因为私生子身份而被家族放逐、在娱乐圈浮沉中缺乏安全感的、孤独的灵魂。
沈逐白深邃的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片场里程野一次次被逼到极限的挣扎，想起了雨夜里他冰冷的体温和崩溃的质问，想起了发布会上他震惊而震动的眼神……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静的旁观者和引导者，将程野视为需要打磨的材料和可以利用的棋子。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纯粹的关系早已变质。他会因为他的痛苦而蹙眉，会因为他的突破而暗自赞许，甚至会冲动地、不计后果地公开为他挡下明枪暗箭。
而此刻，听着这声无助的“别丢下我”，看着这个比自己略矮一些、此刻显得异常脆弱的男人，沈逐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堵用理性和冷漠筑起的高墙，正在悄然崩塌一角。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程野似乎因为得不到回应，抓住他衣角的手力道微微松懈，带着一丝失落向下滑落。
就在那只手即将彻底松开时，沈逐白忽然抬起手，不是推开，而是用自己的手掌，轻轻覆在了程野那只抓住他衣角的手上。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这个动作让醉意朦胧的程野身体微微一颤，像是被烫到，又像是寻求到了某种慰藉。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将沈逐白的衣角攥得更紧了些，甚至将发烫的额头轻轻抵在了沈逐白的肩膀上，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满足般的叹息。
沈逐白身体瞬间绷紧，却没有推开他。他微微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黑色脑袋，感受着那不同寻常的体温和全然依赖的姿态，覆在程野手背上的手，不自觉地收拢了些。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勾勒出一片繁华却疏离的景象。
廊灯下，两个身影以这样一种突兀又亲密的方式连接着。一个醉酒依赖，一个默然守护。
谁也没有再说话。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粘稠而暧昧的沉默，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突破了临界点，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悄然滑去。
林深处理完后续事宜，找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愕然地停下脚步，看着那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氛围，最终默默地退到了远处，没有上前打扰。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越，便再也回不去了。
而这场始于对抗、充满博弈的关系，终于在醉意的催化下，露出了它最真实、也最柔软的内里。